第18章
妈妈走的那一年,越亦晚八岁,越知故十二岁。 自他记事起,爸爸和妈妈每天都亲密而快乐。 妈妈不用上班,家里的杂事也有佣人做。她只用插插花,看看杂志,然后就是照顾自己和哥哥,三个人一起等总是出差的爸爸回来。 那时候父亲承接着爷爷的家业,是跨国玩具公司的老板,每年哪怕再忙,也会带着一家人去各种地方观光度假,相册里也有上百张的美好回忆。 可妈妈居然要走了。 那天他午睡时听见父亲的敲门声,还有什么东西在闷钝地砸来砸去。 他连拖鞋都顾不上穿,就光着脚跑了出去。 妈妈把她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停地在砸着什么,跟疯了一样。 备用钥匙早就被她拿走了,锁匠还有好一会才回来。 父亲甚至试图破门而入,可那扇门就是怎么也不开。 她走出来的时候,满身伤痕和淤青,犹如一个在灾难中幸存的可怜女人。 越亦晚那时候还没看懂,长大了做噩梦才渐渐明白。 她砸的是她自己。 “越品,这就是你不肯和我离婚的下场。” 然后她当着他们的面给警察局打电话,哭的快要背过气去。 于是媒体来了,父亲被拘捕了,连隔壁的老夫妇都一脸同情的安慰她。 哥哥那天去上钢琴课了,并没有看见这些。 可是他信他,他信自己说的这一切,也信爸爸没有做这些事。 他们两在法庭上,最终选择和父亲呆在一起。 很久以后,在越亦晚成年之际,越知故才喝醉了酒,告诉他真相。 大哥在十岁的时候,就在阳台望见过母亲和那个园艺师光着身子的躺在一起。 他恳求过,甚至是乞求过,但母亲就会哭的更惨,仿佛他才是那个作恶的人。 最后见到母亲的时候,越亦晚还是不肯死心。 他才八岁,他不想失去爸妈,更不想再也看不见妈妈。 “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你不喜欢我们的家吗?” 那个女人擦干了泪痕,声音颇为冰冷。 “妈妈这十四年来,像金丝雀一样被养在这笼子里。” “妈妈一直很痛苦。” 她靠近了他,一双眸子里布满着血丝。 “你知道做一个废物,被养个十几年,是怎样的感觉吗?” “你知道和一个无趣的男人过一辈子,有多恐怖吗?” 她没有解释更多,就带着支票消失了。 越亦晚当时连字都写不全,这种感情问题其实听都听不懂。 他那时候就隐约觉得,那些控诉里是有陷阱的,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 后来长大些了,拒绝了四五个告白,又独自一人在英国留学毕业,还是没有懂。 他无法理解母亲的那些痛苦,却总觉得她骗过自己。 时间无法回溯,事情的真相也早已被掩埋。 越亦晚后来想了很久,感觉自个儿这辈子如果不恋爱结婚,可能永远不会懂她到底在哪里说了谎。 不懂就不懂吧。 败诉的越品几乎在商界都抬不起头来。 他不肯管爷爷借钱,也不肯低头。 白天陪着笑跑生意拉业务,晚上还要检查自己和哥哥的功课,哪怕是身上的鞋印子都没擦干净,他也会和颜悦色地教自己做数学题,从来不生气。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是有天夜里,越亦晚出去接水喝的时候,看见父亲的卧室灯亮着。 他在给自己缝校服,右边袖子白天被挂了道口子。 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一直对不准针眼,手背抖了许久,忽然溅了几滴眼泪。 那个坚强地微笑着的男人,从来不抱怨和愤怒的男人,半夜里对着一件校服哭的连背都在颤抖。 他哭了接近半个小时,越亦晚就站在角落里看了半个小时。 他不敢上前,也不敢过去拥抱他。 那时候他才十岁,却隐约地懂了一些道理。 有些脆弱和痛处,是不能说破的。 如果让这些东西摆在明面上,也许会让人感受地更加清晰和入骨。 后来越品翻身再起,借着仅有的资本投资了多家客栈,再由客栈一路发展到酒店业,十几年之后建立了一个全新的观光酒店业帝国,那都是后话了。 “……我很抱歉。” 大概是两人沉默的时间太久,越亦晚从往事里回过神来,才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句。 花慕之终于抬起头来,发觉他面上虽然是风淡云轻,可眼眶已经红了。 他有些想上前抱抱他,或者帮他擦一下眼睛,却又不敢多动一下。 越亦晚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里有些颤抖:“你如果在意这个问题,我可以提出结束礼训期,我们好聚好散。” 花慕之皱了眉头,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把温热的茶盏递到他的掌心:“你先缓缓,这件事没那么重要。” “对不起,我可能是个很自私的人。”越亦晚却低着头开口道:“我当初想的是,既然我们两个人在婚姻中都别无选择,不如凑在一起过日子算了。” “我对婚姻和爱情……其实都很害怕。” 他不是不知道要给花慕之织围巾。 他能够拿出好学生的架势来,一边把宫规宫训都记得清清楚楚,对所有长辈小辈都尽可能的讨得欢心,唯独不敢真实地与花慕之靠近距离。 围巾是个很暧昧的东西,领带也是。 毕竟拴住的是脖子。 他和花慕之的身份是未婚夫夫,哪怕送一张卫生纸好像都有些暧昧。 越亦晚在本能地回避这些事情。 他往常在焦虑的时候,有些想抽一根烟,把杂乱的思想都倾注出去。 可在入宫之后,好些习惯都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仿佛从来不存在一般。 “越亦晚。”花慕之忽然开口道。 “人在受伤的状态下,只有两种本能反应。” 银发青年抬起头来,下意识道:“战,或逃。” “对,”花慕之没有贸然地触碰他,只压低声音道:“你的那些记忆,其实在蚕食你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越亦晚忽然笑了起来:“你很懂这种感觉啊。” “嗯。”花慕之开口道:“我在遇到你以前,就一直陷在这种感觉里。” 放弃,以及继续放弃。 他在青年时期被禁锢和限制了太多,以至于成年以后真的获得更多自由了,也不肯再走出去。 越亦晚神色一动,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一直以为,我没有法子再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被倾听内心的幻想与诉求。” 花慕之注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依旧坚定而沉着。 “可真相不是这样的,对吗?” 越亦晚忽然想到了那长阶上的诗句。 还有他写的一个又一个故事。 “是。”他喃喃地重复道:“可真相不是这样的。” 记忆的牢笼也是可以被打开的。 “我觉得,我们可以用更成熟的方式来做这件事。”花慕之顿了许久,才开口道:“如果你和我都选择了与对方结为伴侣,我们可以进行婚前公证。” 提前分割好既定财产和未来财产,即使要离婚也可以一刀两断。 越亦晚露出惊诧地神情,下意识地否定道:“陛下绝对会生气的——你不能这么做。” “我想和你赌一次。”花慕之淡淡道:“这并没有什么。” “我没有想过,我会不会真正的爱上谁。”他轻声道:“可是遇到你以后,我又觉得,好像能够动心也是很愉快的事情。” 这句话隐晦而又直接,甚至已经如同表白了。 越亦晚甚至觉得脸上发起烧来,下意识地摇头道:“你居然想这样做——他们不会同意的——” 这简直是以离婚为前提的结婚了。 “离婚和结婚,只是个人的选择,”花慕之缓缓起身,看向窗外的夜色:“如果离过婚这件事能成为个人污点,那也随他们去了。” “对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把平板拿了出来:“你看这个。” 晋江的网页再次被打开,竟跳入了山樆的专栏里。 好几篇小故事都被发表了上去,还有一个长篇连载了三章。 从时间来看,每一章都要隔许久,接近两三天才更新一次。 可是已经有七八个评论了,甚至还有人投了个地雷。 “你,你把这些故事发出去了?”越亦晚讶异地翻看着网页,看着大家的评论:“好多人夸你写的特别好哎。” 花慕之见他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没想到,居然写一写也有人看。” “这——”越亦晚失笑着道:“你将来要是出版了,我买两本拿回去给我嫂子看!” 他看向窗旁的那个皇太子,忽然觉得这个人的轮廓,在自己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而又亲切了。 那月白色的长袍上落了一袖紫竹,愈发衬的那人清俊里透着贵气。 “我想好了。你说的这个,叫习得性无助。”越亦晚开口道:“我陪你赌一次。” 每一次没有逃过母亲带来的创伤记忆,每一次被过去再次伤害,都会让自己更加想要逃避这个世界,放弃对一切的渴望。 可是,如果绝对理性,可以处理情感创伤呢? ——赌我可以离开这存在了十三年的牢笼。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走向他。 “我们公证后结婚吧。” 花慕之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柔软的银发在掌心舒展着。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