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二
将银两放在破旧的木桌上,伊墨将角落里刚刚买下的孩子抱起,就要离开。身后的妇人孱弱的叫了一声,望着他怀里那个痴呆呆的幼子,垂泪道:“请好生待他。” 伊墨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这种时候再说这样的话实在是亡羊补牢。既然已经决定将亲子相卖,好不好,就该与她无关了。 伊墨抱着小柳延走出去,很快消失在门后。 柳家夫妇怔望着敞开的木门,想到骨肉就此分离,也不禁悲从中来,抱头痛哭。哭了一阵,还是男人先擦了泪痕,安抚着妇人哑声道:“人人都说,这孩子命中带煞,所以才有家中今日境况,现今我们也养不了他,有人愿意带他走,是他的命数,或许也是你我命数。莫伤心了。” 妇人依旧啼哭不休,良久才拭泪道:“罢了。”口中说着,眼神还痴痴望着门外已经没有身影的道路,到底是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若家境不至如此困窘,再痴傻也不会交给他人。 从此,就算别离了。 伊墨带着柳延,很快就离那茅草泥墙的房屋越来越远,一直安安静静的柳延却在他怀里有了动作,瘦弱的身子拧过去,透过他的肩,一直望着愈来愈远的房屋。眼皮一眨不眨,天生的痴傻,却死死的盯着那住了四年的屋子,仿佛在呼唤屋内的两人。伊墨察觉了他的动作,脚下停住,随他一同看着那间茅屋。 伊墨问:“不想走?” 柳延到今天都不会说话,也仿佛从来听不懂别人说什么,对他的问话,自然也没有反应,呆呆看着那间远去的屋子,执拗的保持着一个观望的姿势。 伊墨见他如此,只好打量了一下四周,随后将怀里孩子的脸掰过来,指着不远处一道山岭道:“我们住那里,你站在山上就能看得到它。他们将你给了我,往后,你就回不去了。” 柳延却没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而是低头迟钝的看着他的手指,许久,柳延伸手,瘦如鸡爪的小手攥住伊墨的食指,捏的紧紧的。 伊墨以为他听懂了,心里欢喜了一下,只一下,这点欢喜就退潮似地不见了。只见小柳延抓着他的手指,塞进了嘴里。 饿了。 伊墨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人的一魂一魄到底遗失到哪里去了。同时也庆幸,若不是少了一魂一魄,只怕现今他要守着一只不知道怎样的动物。 将小孩重新在怀里安置好,伊墨施法,朝那座山峦快速飞去。 柳延甚至不会挣扎,只在他怀中撇着头,望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米粒大小的茅屋。 即使被嫌弃过被咒骂过,也还给过他有限温暖的地方。 渺无人烟的山峰上,树木倒塌,平地而起一座小院,置了三间房,一间伙房,两间住房,窗门簇新。院中天井,长出不少翠竹,院门外林木繁多,花朵茂盛。透过矮墙低栏,一眼就能看见仿佛天堂的美景。 柳延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看燕雀低飞,偶尔也会站起来,透过密匝匝的林木,望着远远的地方,那米粒大小的小屋。 夏季山林多雨,他看上一会,天空就阴了,接着就掉下硕大雨滴,往往雨水还没砸到他脸上,他就被人抱起,带进了屋。 屋里有暗香浮动,屋外雨声淅沥。 柳延坐在男人对面,张着嘴,慢吞吞的吃着饭,他痴傻的够呛,吃饭也会左边漏一点,右边滴一些,让他自己吃,通常掉在地上的食物比进到肚子里的多。 刚来山上时,不下雨的傍晚,伊墨会让他在院子里吃饭,自己吃。往往还没吃一会,洒落的米饭就引来了一群雀鸟,谨慎的观望一阵后各个都冲上去围着他的碗,嚣张大胆的在他碗里啄食。柳延也不会赶,在众鸟的嘴下,吃自己越来越少的食物。 伊墨只好亲自动手喂食。 柳延坐在他对面,目光看着他的脸,偶尔也会缓缓移到嘴边的筷子上,吃上一会,看着桌上那盘鱼,随后理所当然的张嘴,等伊墨挑出鱼脸上的樱桃肉,喂进自己嘴里。缓缓嚼着鱼肉,柳延低头摆弄着手上一根尾巴草,毛茸茸的茅草像一只小动物的尾巴,柳延咽下鱼肉后,在伊墨的筷子又送来时,将尾巴草举着,搔上了伊墨的脸。 搔了搔,伊墨没反应。柳延又搔,搔他的脖子,伊墨放下筷子,道:“不痒。” 柳延听了也没反应,仍是锲而不舍的搔着,伊墨也端坐在那,仍由一根尾巴草在自己脸上四处搔走。柔柔软软,细细密密的绒毛,在他脸颊、额头、鼻梁、耳畔滑过,眼前是一双大而圆,却无神且无邪的眼。 等饭菜都凉透,柳延才放下草,就此罢休。伊墨将饭菜重新热过,继续喂。 屋里暗香浮动,屋外雨声淅沥,光华暗转。 已经十一岁的柳延白白净净,孩童的稚气逐渐褪去,眉目清朗起来,逐渐有了曾经的影子,只是呆傻着,目光依然迟钝,曾经的锋芒一丝都无有。伊墨注视他的时间渐渐长了起来,似乎迫切的,想从那脸上寻回些什么。 沈珏离了人间利禄,也来到了山上,在另外一间屋子住下,每日帮忙做些家务,其余时间就陪着柳延和伊墨。 夏日炎热,山林清爽些,却也依然让人感到热,这日午间吃了饭,沈珏无事可做,便去了林子里打盹,他化了原形,是一只巨大的黑狼,趴在草木间闭着眼安睡。直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沈珏睁开眼,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隔着灌木丛,一动不动望着自己的柳延。 柳延看着那只巨大的黑狼,浑身皮毛在树叶间隙漏下的光线里泛着油光。威风凛凛。 沈珏一时呆住,站了起来,也忘了化回人形,身形巨大的黑影几乎罩住了弱小的少年。 柳延对着狼眼,看了许久,向来沉默无语的嘴唇动了动,唤出一个名字来:伊墨。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尽管这几年,伊墨一直在教他说话认字,却没有任何结果。柳延始终沉默,仿佛不仅傻,还是哑巴。 伊墨闻声赶来,见到的便是一人一狼傻乎乎对峙的场面,似乎都束手无策,慌乱的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伊墨只好救场,他一把将站着的柳延抱起,又上前踹了黑狼一脚,甚是无奈的道:“还不变回来!” 沈珏这才回过神,化了人形,急忙忙冲着伊墨怀里呆呆的少年解释:“那是我,”又道:“我就是狼,”还说:“我是人,也是狼……” 他笨口拙舌的模样,让柳延看了许久,直到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乱七八糟的实在不成样子了,柳延才慢吞吞的从伊墨怀里挣开,伸出手,踮起脚尖,揉了揉沈珏的头。这动作,通常是伊墨做给他的,代表安抚。。 沈珏顿时像被施了术法似地,怔在当场,呆若木鸡。 柳延又看了沈珏许久,才转过身,抬头对上伊墨的眼,好半晌,才勉强又说出一个字:变。 他刚会说话,口齿不清,伊墨思索良久才知道他的意思。指了指自己,又指向石化的沈珏,伊墨问他:“是让我和他一样变?” 柳延点了点头。 沈珏这时才清醒过来,连忙喊道:“会吓着他的。” 伊墨望着那双几年来都没有变化的眼睛,呆滞又无邪,想了想就变回了原形,碗口粗的一条黑蛇,腹部金黄,盘踞在地,竖着半身,一双蛇眼盯着柳延。 柳延歪过头,望着它半天都没有反应,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根本就没吓到。 一只山雀从树枝间跳过,留下清脆一声鸟鸣,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柳延这才迟钝的伸出手,摁住了那蛇头,又徐徐摸向蛇身,冰冷的鳞甲从他掌心一划而过,柳延再次开口,道:“伊墨。” 说完,抬起头,指着前方高大的果树,指着挂满枝头的红果,道:“吃。” 他刚说完,盘踞在地上的蛇伸出蛇尾,一把卷住了他,一人一蛇再出现时,已经坐在了树梢上。 伊墨回到人形,伸臂摘了两颗果子,放进他手里问:“够了?” 柳延不再说话,或许是嫌说话废力,坐在他腿上咔嚓咔嚓咬果子。 沈珏站在树下,翘首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大声问树上的伊墨:“他到底是傻还是不傻?” 伊墨想了半天,看了看啃果子啃得汁水横流的柳延,替他擦了擦,道:“或许只是迟钝。” 呆呆的柳延啃着果子,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晚间沐浴,柳延坐在木桶里,拍打着水花。伊墨走过去时,一桶水几乎被他玩掉了半桶,重新加满了水,伊墨问他:“你真傻了吗?” 柳延啪啪地打着水花,见他来了,将水花击打的更是飞溅,最后溅了伊墨一脸。柳延生来就不会笑,看到伊墨一脸水痕,也露不出笑容,只是手下笨笨的拍着,让水花越溅越多,将蹲在木桶旁的伊墨从头到尾全部打湿。 等他玩够了,伊墨再次注满水,取过皂荚给他揉洗长发时,柳延才缓缓吐了一句:“水……蛇。”说着自己沉进了木桶里,然后“哗”地一下站起来,无一根棉丝的身子上哗哗地滚下一滩水,顺便,又给伊墨淋了一头。 伊墨又将他扯回去,一声不吭的继续洗,面上始终淡然,直到洗完了,给少年套上衣袍,伊墨才道:“你至多也就是个水鬼。”说着一挥袖,水桶飞出敞开的屋门,将满桶水倾倒进了院子里。 做完事,刚准备熄灯,房门被叩响了,沈珏在外面道:“父亲。” 伊墨开了门,问何事,沈珏背着包袱,说要离开。 床榻上柳延坐起来,揭开床帏,望着他们说话。 伊墨自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想了想道:“去吧。” 沈珏说:“我道行浅,这些年也荒废了修炼,所以不知道去哪里寻。父亲可知道他在哪里?” 伊墨垂下眼,眼底似乎闪过什么,很快道:“我只见过他一面,你该知道,帝王都非凡人。我如何能算得到?”又说:“找不到,就别找了。该你遇上,自然会遇上。” 沈珏敏锐的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了什么,等了等才道:“我答应他寻一世。既说了就要做到,寻到了,他要不认我,也就罢了。” 伊墨说:“就罢了?” “是,”沈珏道:“原本……我与他就是两种人,他是帝王,我是狼妖,本是泾渭分明……虽然在一起几十年,却也说不上有多好,所以,寻到了他不认,我就罢了。当初,也是这样说好的。” 想了许久,伊墨道:“那你就去找吧。” 沈珏问:“去哪里找?” “我确实算不出来。”伊墨说。 沈珏叹了口气,道:“那孩儿就慢慢找吧。”总会找到的。沈珏想,反正他半人半妖,边找边修行,也还能活许多许多年,不怕找不到。 沈珏离去了。 伊墨关好门,走到窗边,望着那个呆呆的少年,突然想说话,想说,于是就说了。 伊墨道:“人间是找不到的。”他对傻子柳延说,那帝王本是上神,下凡来一趟,历转一番就回去了,沈珏在人间如何找,一定也是找不到的。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那是神,无欲无求,哪里会为一个小狼妖舍了尊贵。 说着伊墨抬手,抚了抚柳延的头,低低道:“我倒也不担心他,你当年教的好,所以他不会像我这样……” 说到这里,却猛地顿住了,这样什么呢?这样看不透,还是这样死不罢休?伊墨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将少年瘦弱的身子抱进怀里,伊墨拥他许久,才仿佛喃喃自语般,叹了一句:“沈清轩,我觉得累了。” 这一世,伊墨也觉得无望的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中寥落如杂草丛生。他纵然是无情无欲的妖,也有了情与欲,一旦沾染了这些,再想清心就难了,或许可以重找一处灵山,沉睡几百年,静下心来再继续修炼。可是……又不甘。 始终不甘。 正茫然间,怀中柳延却动了一下,伸出手来,抚着他的后背,见并无反应,又抬起身,捧了他的脸,认认真真的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伊墨愣了一下,看他的眼,却观察不出一丝情爱来。胸腔里微热起来的部分,又缓缓冷了下去。 柳延说:“伊墨。” 接下来的话,却不会说。傻子就是傻子,怎么开脱都是傻子,连安慰都不会,只会呆呆叫他的名字。 柳延唤:“伊墨。” 又喊:“伊墨。” 一声接着一声:“伊墨。” 仿佛除了这两个字,别的什么都不是。 伊墨抱紧了他,许久才道:“睡吧。” 柳延作息规律,今夜算是熬得晚了,听他这么说,很快合上眼,没心没肺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