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年月 两封家书。
朝暮轮转,冬去春又来。 延熙三年,朝中总算传来几件好事。 去年江西汛情严重,洪水入城六丈高,光是桥梁便冲毁十二座,工部尚书穆康文户部侍郎江程远亲去江西,重建堤坝,已传来竣工的消息。 与此同时,左都御史徐博维出京整顿吏治也初见成效,四川、湖广布政使贪污证据确凿,皇帝下旨抄家,白花花的银子尽数充入国库。 世人都说皇帝是个明君,可唯有萧聿知道这二字有多荒唐。 每逢清明端午,青玉山万人祭祀,一座座功碑前哭声震天,苏家四代忠烈的功碑却被人泼满鸡血。 萧聿坐在龙椅上,偏头去看窗外阴雨连绵。 他不悔放意肆志谋这天下,却不愿在这深宫暮色里,听吾皇万岁,念一生太长。 萧聿卸下冠冕,换上常服,回头吩咐小太监备马。 盛公公耳朵尖,听个一清二楚,凑过去,明知故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 萧聿淡淡道:“朕出宫一趟,不必叫人跟着。” 明明一切如常,但盛公公看着皇帝的背影,右眼皮却隐隐发颤。 若他没记错,今日是二月十四,先后的生辰。 山间雾气蒙蒙,萧聿策马来到凌云道观。 神殿内幔帐交错、幡旗林立、案几上放着两盏七星灯。 凌云道长悠悠道:“借尸还魂、转生续命,皆有违天道,便是陛下贵为天子,福基深厚,功德斐然,也要承这因果。” 萧聿道:“朕知道。” 凌云道长道:“事有必至,理有固然,陛下逆天而为,损的是天子元寿。” 话音甫落,对面的男人眸色晦暗,陷入一段冗长的沉默。 正当凌云道长庆幸眼前君主还未疯魔时,萧聿缓缓开口:“朕只要十年。” 十年励精图治,足够为他的孩子铺平前路。 凌云道长蹙眉看向他,一字一句道:“天道轮回,自有定数,即便贫道今日念了这转生咒,陛下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萧聿眸中突然多了几分的潇洒肆意,“不论成败,不论得失。” 夜幕四合,凌云道长摆了一卦,提笔写下了元后的名字。 卦象入境,望其因果,渡生死轮回。 风起长林,幡旗微动,纵横交错的幔帐高高扬起,窗外的晨色渐渐褪去颜色,时间好似在飞快的流转。 随着更漏的滴答声,皇帝肉眼可见的变瘦,轮廓变得更加深邃,仿佛已过而立之年。 就在这时,凌云道长的耳畔忽然响起战马嘶吼,眼前闪过百姓四处窜逃的光影。 凌云道长毫不犹豫地抬手破阵,七星灯也灭了下去。 帝王一言而为天下法,一行而定盛衰运。 不能再继续了。 凌云道长起身道:“贫道修为不够。” 这句话意味着甚,不言而喻,萧聿摁着自己的白玉扳指,片刻,低声道:“幡旗已经动了。”幡旗一动,便意味灵魂仍在。 凌云道长道:“陛下,许是娘娘另有机缘,强求不得。” 强求不得。 男人眸光未改,只是眼角横生的那条细纹,却是回不去了。 光晕刺眼,秦婈忽然睁开了眼,热泪翻滚而下。 皇后昏睡整整三日,坤宁宫上上下下噤口不言,眼下转醒,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竹心更是直接跌坐了在了地上。 宁晟否捏了捏肩膀,晃了晃项上人头,连忙道:“娘娘?” 三天三年,秦婈眼前一片模糊,记忆有些错乱,开口第一句喊的是,“扶莺。” 她念的模糊,旁人似乎都没听清这两个字。 盛公公连忙走过去道:“娘娘可能看清我?” 秦婈眨了眨眼道:“盛公公?” 盛公公背过身念了一句谢天谢地,一句不够,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眼前这位要出点什么事,别说皇帝,就是连他都想抹脖子跟去了。 宁院正重新诊脉,随后对盛公公道:“娘娘脉象回稳了,下官先去开药。” 皇后如今有了身孕,太医院开药方是谨慎再谨慎,几个太医捏着方子在坤宁宫外争执不休。 宁院正厉声道:“红兰珠也敢写?不知道这有活血的功效吗?” 孟太医道:“红兰珠性温,不仅有滋补之效,还能解头晕,下官以为……取少量,应当无事。” 宁院正骂了句猪脑,低声道:“应当、应当,那是皇后!肚子里还怀着龙嗣,出点事,你孟家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孟太医低声道:“大人说的是。” 秦婈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回想梦中一切,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膛,耳畔风鸣声不断,两只手都在抖。 好,真好。 她答应他好好过,便竭尽所能同他好好过。 但他呢? 这便是他说的以诚相待。 这便是他说的再不会骗自己。 秦婈阖眸就是他眼角的皱纹。 怪不得他身子会差成那般,和四年前一样,心里一难过,小腹也跟着隐隐抽痛。 秦婈抬手擦了擦眼底,倒吸一口气,朝外面道:“扶……竹兰。” 竹兰连忙走过来,躬身道:“奴婢在。” 秦婈道:“给我拿碗粥来。” 竹兰眸中闪过一丝喜色,道:“娘娘可是这会儿有胃口了?” 秦婈点头,“嗯”了一声。 正是烦闷之时,坤宁宫突然闪进来一道影子。 “阿娘!阿娘!”萧韫跑了进来。 秦婈缓了口气,朝他伸手,“过来让阿娘抱抱。” 萧韫行至她身边,小声道:“嬷嬷说阿娘病了,还怀着妹妹,不能抱。” 秦婈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是妹妹?” 萧韫诚实道:“阿娘,我梦见了。”一定是妹妹。 秦婈只觉得他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禁揉了下眉心,道:“那若是弟弟怎么办?” 萧韫小脸一怔,似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竹心走过来,笑道:“宁太医说药味太苦,让奴婢往粥里放点糖,娘娘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萧韫伸手去接,一本正经道:“给我吧……母后生病了,我来喂。” 竹心小声道:“太子殿下,这粥有些热。” 秦婈捏了捏儿子的脸蛋,自己接过,萧韫在旁边关切道:“阿娘难不难受?” “没事。” 萧韫大摇大摆地脱衣上榻,去拉秦婈的手,“我陪母后睡。” 别说,肉团子确实不白疼,夜里还知道给秦婈盖被子,盖肚子。 转眼就是一个月,内阁收到了战报,坤宁宫收到了家书。 盛公公笑道走过来道:“娘娘,这是陛下给您的。” 秦婈看着信,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她伸手接过,放到一边,心里隐隐发酸。 盛公公又笑道:“娘娘不瞧瞧?” 盛公公笑的让人无法拒绝,秦婈思忖片刻,抬手拆了信。 男人手口一心,所谓家书,也不过只有短短几句。 阿菱,见字如晤。 前方战事一切安好,军饷充沛,粮草有余,你安心养胎,不必挂怀,若诸事皆顺,春日便回。 信上还有风沙,她轻捻了一下,仿佛能听到如雷的马蹄声,和营帐前连绵不断的火光。 盛公公又道:“娘娘可要回信?外面有人等着。” 秦婈手放到小腹,道:“盛公公,我头有些晕。” 一听头晕,盛公公也跟着头晕,立即躬身道:“欸,奴才这就退下,娘娘您快歇息。” 坤宁宫大门一阖,外面士兵道:“公公,可有回信?” 盛公公摇头,“你先走吧,没有。” 二月初时,边关战事连连报捷。 秦婈又收到了他的第二封家书。 阿菱,荏苒月余,然迟迟未见来音,殊深驰系。 宫中可有琐事以烦心否?身体康宁否? 吾身甚安,也未见伤于兵事,惟惜不能共游于上元,勿忧。 秦婈看着“吾身甚安”四个字,心口下意识便疼。 “娘娘可要回信?”盛公公在一旁笑道:“外面人说,上回空手归那个,还险些挨了训。” 秦婈握了下拳,念了两句,家事国事,不能乱,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回。” 盛公公立马备笔墨纸砚,弹指的功夫,皇后咬牙切齿地停了笔。 —— 夜露深重,城门已闭。 只闻马蹄声阵阵,将士拉紧缰绳,喊了一句,“吁——” 营帐外,有人高声道:“报——” 银灯闪烁,男人英朗的面容,半明半暗。 “何事?” 士兵作辑道:“微臣来送皇后娘娘给陛下的信。” 萧聿喉结微动,沉声道:“拿过来。” 士兵立马双手奉上。当晚还得了赏。 萧聿独宿主营帐,待夜深人静时,把信缓缓打开。 闻边关报捷,妾心甚喜,不禁祝贺之。春寒料峭,最难将息,妾恨不能如鸿雁长飞,送寒衣于千里。 妾与子俱好,盼君、兄长早日凯旋。 男人眼眶微红,反复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