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贡品 不留。
油灯燃尽时,天色还未大亮,屋内一片灰青,空气中泛着一股潮湿,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 萧聿从梦中醒来,闭眼揉了下胸口,连忙去看枕畔的人。 只见秦婈鬓角布满细密的汗珠,手放在小腹上,低声呢喃了一声,哥哥。 萧聿眉宇一蹙。 她的眼神不对。 他伸手摁住她的肩膀道:“阿菱,你看着我。” 她的眼神空洞无光,整个人似乎还沉浸在梦中,萧聿道:“阿菱,醒醒。” 秦婈就跟没听见一般,极轻地念了一声:“疼。” 随后便阖上了眼睛。 萧聿看着她的动作,背脊都跟着僵住,难不成她也梦见从前的事了? 萧聿伸手去碰她。 额心烫手,身子却抖的厉害。 他替她盖上被褥,回头朝外面道:“来人!” 门外的盛公公打了个激灵,立马转过身,推门而入,躬身道:“奴才在。” 萧聿道:“传太医。” 盛公公看了一眼倒在皇上怀里的秦婕妤,跟着面露惊慌,“奴才这就去叫宁院正过来。” 半晌,宁院匆匆赶来,他将药箱放到地上,正了正已经歪斜的乌纱帽,道:“臣拜见……” “免礼了。”萧聿看着他道:“过来诊脉。” 宁院正上前数步,将帕子放在秦婈的手腕上,心里不由道了一句:这秦婕妤还真是多愁多病身,又是中毒,又是晕倒,也不知是第几回了。 但别说,这娇弱的身子啊,向来就容易笼络帝心。 “这怎么回事?”萧聿道。 “婕妤面红体热,再参考脉象,像是急火攻心所致。”宁院正补充解释道:“这急火大多指肝火心火。” “何时能醒过来?” 宁院正道:“急火导致的昏迷,通常来说不出一日便能醒来,臣先开一幅退热的方子,待热退了,再开两幅去火的方子慢调……” 宁院正后来的话,萧聿似乎都听不进去了,他的目光落在秦婈的小腹上,陷入一段冗长的沉默。 梦里,她的肚子都一直在疼。 萧聿散朝后便回了景仁宫,守了秦婈一个上午,用过药,身子也退了热,就是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 午时过后,盛公公躬身来报,“陛下,这是咸福宫的绿知姑姑呈上来的。” 这位绿知姑姑,是皇帝派道咸福宫的,其目的,就是监视薛妃,每日薛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无将四月的事与外人说,事无巨细。 可萧聿现在哪有心思管咸福宫的事,他挥了挥手道:“你看着就行。” 盛公公又道:“昨儿薛大人给薛妃来了信,薛妃看过后,饮了不少桃花酿,说了些话,陛下还是看看吧。” 萧聿接过。 ——“这事,竟是我冤枉了秦婕妤。” ——“此事巧合重重,疑点重重,可我从未有构陷嫔妃的想法,只是好意啊。” ——“我知道我这性子不得陛下喜欢,可我也学着在收敛,自打李妃三年前与我哭诉,说一直以来她才是活靶子,才是命苦的那个,我、我怎么说上这些了,喝糊涂了……” 萧聿一眼便看到了最后一句。 萧聿抬眸看着盛公公道:“三年前,什么时候?” 盛公公躬身道:“奴才问过了咸福宫女史清月,她说李妃是在延熙元年八月初的时候来同薛妃哭诉的,在这之后,咸福宫与长春宫,确实再没生过事端。” 这话的重点,显然不在咸福宫与长春宫情谊上,而是在时间上。 延熙元年,八月,那便是皇后诞下皇子的前一阵。 那时苏家叛国,皇后处境艰难,苏淮安又在薛家手上,李妃在这时候向薛澜怡服软,是何居心,不言而喻。 从李苑的角度看,只要薛澜怡受了这层挑拨,被嫉妒冲昏了头,朝薛襄阳要两片苏淮安的指甲,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坤宁宫去,大皇子能不能生下来还两说。恁时她的手,依旧是干净的。 后宫没有谁是真的傻子,薛澜怡若是真醉了,也说不出这番话来,她这是借着李苑表忠心呢。 萧聿嗤笑一声,起身,道:“摆驾长春宫。” —— 落辇声响起,长春宫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齐声道:“奴才见过陛下。” 李妃连忙走出来,福礼道:“陛下万安。” 萧聿大步流星地迈入殿内,眉目冷肃,挥手屏退了众人。 皇上迟迟不叫起,李苑自然是不敢起身,她心里惴惴不安,不知皇上今日是因何而来。 萧聿靠在椅上,看着李苑,想着梦中的一切。 萧聿道:“李氏,昔日皇后待你如何?” 李苑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李苑道:“皇后仁德,待臣妾一向是关怀备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只称她为皇后。 “朕才审过咸福宫的女史。”萧聿沉声道:“你居心叵测多年,朕倒是小瞧你了。” 李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臣妾愚笨,还望陛下明示。” 萧聿凝眸看向她,“四年前,朕是如何与你说的?” 话音甫落,李苑太阳穴不由“嗡”地一声,抬眸去看他。 四年前。 她娘曾同她说,这天下身处高位的男人都一样,他们手握重权,擅长攫取,随心所欲地享用着各式各样的美貌与**。 他父王也是如此,饶是她的母亲温柔顺从,姿色倾城,可他怀里的花骨朵,永远也开不完。 她以为男人的恩宠不过是在夜里,又或是在赏赐里,所以她对进京一事,可谓是古井无波,直到她遇上了大周天子。 她永远忘不了他第一次进长春宫,朝自己走来的样子。 高大挺拔,姿容清隽,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气度。 她满心喜悦,等着伺候他,成为他的女人。 万没想到,日日夜夜的期盼、梳妆打扮,等来的竟是一道圣旨,和一句长春宫的事不许道与旁人。 拿到圣旨时,她整个人仿佛都傻掉了,屈辱,不解,委屈,什么都有,可他的眼里,半分、半分愧疚都没有。 在此之后,薛妃对她冷嘲热讽,太后对她明褒暗贬,她被那份虚无的宠爱,推成了众矢之的。 而她换来的,只是帝王流水般的赏赐。 死都带不走的赏赐罢了。 “陛下!臣妾绝非是居心叵测之辈。”李苑的泪水翻滚而下,“四年前,薛妃处处看不惯臣妾,整日刁难臣妾,陛下也是看见的,臣妾只是因为委屈,才不小心说了那事。” “委屈?”萧聿看着她,厉声道:“高丽岁贡几何,你最是清楚,朕念及小邦贫瘠,人口稀少,助你们发展农业,又免除两年岁贡,已是优待万分,你有何脸面与朕谈委屈!” 男人的眸光很冷,似乎是在问她,你是比数百名高丽美人值钱,还是比千两金器值钱,还是比百匹生绫色罗值钱? 李妃跌坐在地,步摇来回摇晃。 美人垂泪,泫然欲泣,她哀声道:“薛妃屡屡刁难臣妾,只因她是薛家女,陛下便能轻拿轻放,臣妾在陛下眼里算什么,贡品吗?” 萧聿道:“你若是端的清,朕不会亏待你,也不会有今日。” “可臣妾做什么了?”李苑自认,她做的那些,早就随着苏菱的死烟消云散了,再不会有人知晓了。 “你心里清楚。” 萧聿对盛公公道:“李氏心术不正,有违妇德,故褫夺妃位,从即日起搬离长春宫,赐砌淑苑。” 李苑怔在原地,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因为一句抱怨,就要被褫夺妃位? 看着皇帝转身的背影,李苑呼吸一滞。 如果不曾见过浩浩皇恩,兴许她也不会那样不甘心。 紫禁城的样子她在画卷中见过无数次,高丽的藏书用“彤庭玉砌,壁斓华廊”来形容,可真当她置身于此,亲眼感受到了其壮丽辉煌,才知那样的形容不为过。 初到大周时,柳妃和薛妃尚未入宫,她只知道当今陛下有位十分宠爱的皇后。 听闻皇后是镇国公之女,皇帝的发妻,肚子里还有他第一个孩子。 真是把天下的好命,都占全了。她想。 那位高贵的皇后待人很好,不太约束她,她可以带着侍女在御花园里闲逛。 她曾在一个春夜邂逅了帝后,身边的宫女一直与她说,“娘娘别过去,那是陛下和皇后娘娘。” 记得那天晚上下了很大一场雨,夜风寒凉,皇帝身上的大氅落在那个女人身上,他揽着她的肩膀,倾身耳语。 距离很远,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些甚,只觉得袍角都沾满了笑。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帝王的恩宠还能是这样的。 连他手中的伞,都会向着她倾斜,湿了半臂都浑然不知。 李妃哭着哭着就笑了。 看呐,他为人君时,和为人夫时,是完全不同的。 苏家叛国,他都舍不得废她后位。 李妃倏然起身朝他的背影喊道:“先后并非因我而死,便是连太医都清楚,那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萧聿步伐一顿。 盛公公低声道:“陛下,还留人吗?” “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