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三年 曾许过你三年。
“你看清楚,我是秦家长女秦婈,而你是君王,不是我的三郎。” “陛下问我为何不认。”秦婈轻声呢喃:“我不知在陛下眼里我算什么,可在旁人眼里,我是死有余辜的罪臣之女,是不容于世的孤魂野鬼,入宫之后,我不敢喜、不敢怒,小心翼翼到……” 她哽咽着轻笑,“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敢认。” 话音甫落,峻拔的身躯仿佛被利箭刺穿,僵硬着发颤。 这一字一刀,令他哑口无言。 他用指腹去抚她洇湿的眼角。 哭出来也好,好歹还肯宣泄委屈,没真的与他生分。他想。 秦婈忽然避开他的触碰,支起手臂,跽坐于他身侧,恭敬道:“这一切皆因臣妾而起,还请陛下不要为难四月姑娘。” 他眉目一滞,“你方才说的这些,都是为了四月?” 秦婈又道:“倘若陛下圣怒难消,那就罚臣妾吧。” 萧聿看着她道:“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四周阒寂,两人对立而坐,他看出来了,她这是铁了心要与他做君臣。 萧聿渐渐握紧拳头,眸光越来越冷。 他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道叩门声,是盛公公的声音。 “陛下,怀大人在养心殿外有急事求见……” 闻言,秦婈不由松了口气,臣子有急事求见,他今夜定然不会耗在她这了。 果然,下一瞬,萧聿起身离去。 殿门阖上,秦婈趿鞋下地,双手扶着桌沿,懊恼地闭了一下眼睛。 她本还想着被发现了也不能承认,可真到面对他才知有多难,像他那样的男人,怎么肯给她装傻的机会。 她颤着细白的手腕倒了一杯茶,还没等喝,殿门又开了。 只见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回到自己面前。 “你我之间,未曾有过旁人。” 秦婈细眉微蹙,不解道:“什么?” 他肃着一张脸,一字一句道:“永昌三十六年七月十六,我娶妻成家,此后共纳过六妾,分别是柳氏、薛氏、李氏、何氏、徐氏、秦氏,直至今日,朕未曾与之行过款接之欢,也未享过枕衾之爱。” “陛下!”秦婈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一下。 “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萧聿绷着下颔道:“阿菱,我明日再来陪你。” 说罢,他也不看她的眼睛,转身又走了。 —— 秦婈被他闹得彻夜未眠,坐起身时,还在揉太阳穴。 眼下卯时刚过,天空浮起一片鱼肚白,竹心推门而入,“主子,来信了。” 竹心看着手中的信笺,不由感叹她家主子真是得宠,从景仁宫的递出的信,经的都是盛公公那边的手。 这是秦绥之的信。 秦婈看过后,心口吊着的一颗大石也算落地了。 她近来称病不出,太后也没召见她,其因便是楚家和罗家正在议亲,眼下两家交换了庚帖,联姻已成定局,不出意外,今日太后就要向她提起纳秦蓉为妾一事。 所以秦婈也没闲着,她把秦蓉接进宫,向太医暗示秦蓉有可能怀孕,为的就是让太后卸下几分防备,几分足矣,她也好趁此机会给秦蓉找个夫家。 既然楚家能交换庚帖,那秦家也未尝不可,总比给人当妾强。 秦婈捏着信,起身朝青华苑走去,进门时,秦蓉正在喝粥。 这两天秦蓉的小脸瘦了一圈,瞧着愈发可怜,秦婈坐到她身边,缓缓开口,“楚六郎与罗九姑娘已交换了庚帖。” 秦蓉握瓷勺的手一僵,眼泪噼里啪啦地往粥里掉。 “二妹妹这些日子,可想清楚了?” 秦蓉看着她,张了张口,犹犹豫豫道:“我、我……” 秦婈道:“去年大选,我见过那罗九姑娘,性子瞧着纯善,却不是个好相与的,进了楚家,她便是你的主母,你与楚六郎闹出来的这些事,足够让她容不下你了。” 秦蓉也知道秦婈才是自己唯一的指望,她喃喃道:“我的名声尽毁,这件事,大姐姐可有别的法子?” 秦婈将秦绥之的亲笔信递到她手上,缓缓道:“吴栊此人是武举进士,双亲逝于永昌三十年辽东的那场地震,虽然家境不显,但相貌端正,为人憨厚老实,又与兄长是至交,你与他的婚期定在今年七月,好好过日子,他不会薄待你的。” “此外,我也会给你出一份嫁妆。” 纵使秦婈把吴栊夸上天,但秦蓉的心里,一个寒门武举进士,是无法同风流倜傥的楚六郎比肩的。 秦蓉攥着信纸,声音在都在抖,“武举进士?大姐姐如此得宠,就让我嫁给一个在兵部看管车马的九品官?姐姐若是放不下曾经的恩怨,直说便是,何必找这样一个人来羞辱我?” 秦婈差点气笑,“你可知兄长为这桩婚事花了多少心思,拿了多少钱出来?” 秦蓉咬着牙,眼眶在蓄泪,“他那不过是为你。” “你若不姓秦,真当我会管你,姜岚月心思不正,我看你也是个歪的。”秦婈眉间染上一抹怒火,“名声尽毁,你扪心自问,这四个字,你冤吗?” 秦蓉被骂的面红耳赤,“可我也是太史令之女,正经的官家小姐,而且以我的才貌……” “才貌。”秦婈打断她道:“你大可去秦楼楚馆里瞧瞧,论才貌,你比的上哪个!你当女子名声是什么?就你这不安分又贪慕虚荣的性子,我都怕辱没了吴家清白的门楣!” 秦蓉忽然大哭,“我没有!我没有!只是我娘说过,女子嫁人犹如转世投胎,一辈子能过成什么样,就看这回了。” “你娘争了一辈子,可结果呢,前半生用尽心计,后半生自食恶果。” 秦婈静静的看着她,“你自己选,要真那么不愿,我便替你退了这桩婚事,但是此后,不论你日后受了何种羞辱,我都不会再管。” 秦蓉想答应,又忍不住再次开口:“他楚六郎心里,真是半点都没有我吗?” “这话,你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过了好半晌,秦蓉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嫁。” 秦婈松了一口气,道:“竹兰,拿着腰牌,立即送秦姑娘回府,半刻不得耽误。” 竹兰躬身道:“是,奴婢这就去。” 晌午才过,竹心又道:“主子,章公公来了,太后叫您带着秦二姑娘去慈宁宫一趟。” —— 转眼,秦婈来到慈宁宫。 楚太后倚在紫檀雕漆嵌铜横纹罗汉榻上,闭目歇神,见她来了,不由直起身子。 秦婈躬身道:“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楚太后绕了绕手中的珠子,“秦婕妤这病,好利索了?” 秦婈道:“多谢太后关心,已是无碍了。” “哀家听闻秦二姑娘进宫来探望你,这怎么没一起过来?”楚太后的目光含着意外,就是不知这份意外,有几分真几分假。 秦婈轻咳了一声,道:“她在宫里住了这么久,已是于礼不合,臣妾上午便让她回去了,若是早知能得太后召见,臣妾定然该再留她一晚。” 楚太后眯了眯眼,直接道:“说起来……这秦二姑娘还真是个胆子大的,于礼不合的事,她也不是第一回做了。” 秦蓉胆子大。 这话显然得细品。 世上谁也不是真的傻,秦蓉若是没有靠山,又岂敢莽撞行事?这话显然是在指桑骂槐。 家族荣辱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就像秦蓉出了丑事,毁的根本是秦婈的名声。 太后的话点到这,秦婈自然是不能装傻了,她颔首道:“臣妾也被她给气病了,二妹妹如此不遵礼数,臣妾实在无颜面对太后。” 太后见她认下,语气稍缓,“此事,哀家也训过六郎了,眼下他刚中探花,正是风光得意,身边自有花容来献,可读了这么多书,本该束身自好,谁料竟与你那妹子出了这样的事。” “都怪臣妾教导不严。” 太后摆了摆手,道:“你入宫也有些日子了,哀家瞧得出来,你是个守礼的,也正是因为你,哀家才与罗家打了招呼。” 秦婈不解地看着太后道:“太后的意思是……” “昨儿六郎与罗九姑娘的亲事已定,罗家的意思是,九姑娘进府半年以后,再接秦二姑娘进府。”楚太后看着秦婈道:“楚家大夫人亦是这个意思。” “不过她若是有了子嗣,只怕是留不得。” 秦婈连忙道:“太后娘娘的意思,臣妾是真不明白。” 楚太后皱眉道:“你有何处不明白?” 秦婈咬了咬唇,道:“这……臣妾的二妹妹眼下都已跟人交换了庚帖,这如何能进楚家的门?” 楚太后眸色一变,须臾过后,皮笑肉不笑道:“合着秦婕妤早就做好打算了。” 秦婈直直地跪在地上道:“是臣妾会错意了。” 秦婈对上楚太后不怒自威的目光,轻声道:“自打臣妾听闻楚家与罗家在议亲,臣妾与兄长是心急如焚,生怕秦蓉做的蠢事,坏了两家之好,惹罗九姑娘伤心,这才着急给她定了亲。” 楚太后目光晦暗不明,低低“唔”了一身,却并没叫人起来。 此事能让秦家女名声受损,已是合了心思,能把秦蓉控制在手里最好,控制不了也无妨,毕竟那不过是个连生母都被逐出家门庶女。 她只是意外,秦婈竟有胆子在她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不过这后宫嫔妃的胆子是谁给的,太后心里亦是有数。 秦婈这一跪,便是一个多时辰。 上位者叫人跪着不喊起,最常见的敲打。 太后时不时便朝门廊看上一眼,像是等着人来。 更漏滴答作响,申时刚过,身着四团龙云纹龙袍男人便出现在慈宁宫。 他从秦婈身边经过,朝太后道:“儿子给太后请安。” 太后笑了笑道:“怎么这时候来了?” 萧聿道:“儿子给您送些荔枝葡萄,光禄寺昨日才送进宫的。” 说罢,萧聿乜了一眼秦婈道:“怎么还在这跪着,起来吧。” 自打昨日说破了身份,哪怕两人对个平平无奇的眼神,也都变了味道。 太后嘴角涌起一丝笑意,道:“快起来吧。” 秦婈躬身道:“多谢陛下,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看着眼前这位自己养了十几年的人,意味深长道:“前朝事忙,难为皇帝还惦记这些小事。” 萧聿道:“儿子给您尽孝,这怎么能是小事。” 皇上与太后如今剑拔弩张。 他今儿是因何到的慈宁宫,宫人心里都能瞧明白,这不,没多大一会儿,太后便道了一句乏了。 萧聿带着秦婈从慈宁宫走出来时,刚好瞧见李苑手托经文迎面走来。她还是那副样子,柔情似水。 萧聿和秦婈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她的胸口。 李苑屈膝福礼,柔声道:“臣妾见过陛下。” 秦婈一夜未眠,方才又跪了一个多时辰,她刚朝李苑屈膝,身子就不由一晃。 萧聿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多谢陛下”还没说出口,萧聿便在慈宁宫门前将人打横抱起,“你身子尚未痊愈,朕送你回宫。” 秦婈的瞳孔布满惊慌,她用拳抵着他坚硬滚烫的胸膛,低声道:“陛下这是做甚,快放臣妾下来。” “不放。” 秦婈攥着帝王金丝白线的衣襟道:“规矩呢?” 萧聿低头望着她,字正腔圆道:“朕要什么规矩。” 秦婈伏在他的肩膀,远远地同李苑对视,她在萧聿耳畔,咬牙低声道:“你赶紧放我下来,身后还有人。” “那就让她看着。” 夕阳西沉,二人的身影交叠重合,春风拂起了衣摆。 萧聿抱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阿菱,延熙元年,朕在这,曾许过你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