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对视(修完)
秦婈绕过紫檀边座嵌玉花卉座屏。 她的脚步很轻,就像踩着风。 与此同时,茶沸声再度响起,小太监躬身向皇上奉茶。 萧聿垂眸接过,抬手捏了捏眉心,连抬眼的意思都没有。 太史令之女并不是他拟定的人选,万福金安似乎也听够了。 秦婈颔首立于他面前,视线刚好落在玄色龙纹袍角上。 既熟悉,又陌生。 秦婈轻轻福礼,用和从前一般无二的语气道:“陛下,万福金安。” 话音甫落,男人抚着茶盏的手一顿,肩膀也似乎僵住。 他蓦地循声看去—— 眼前的女子身着胭脂色金缠枝蔷薇缎面长裙,头戴金花嵌红珍珠步摇,这支步摇…… 和她曾经喜欢的那支,几乎一摸一样。 男人面色未改,但手中的茶盏却要被他捏碎了。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又低又轻。 秦婈应声抬眸,眉眼带笑。 男人幽邃的双眸在对视间失神,手中的茶盏“哐”地一声掉落,碎了一地。 小太监打个激灵道:“皇上。” 男人的呼吸错乱,喉结微动,低声呢喃:“阿菱。” 说罢,他好似觉得眼前人会消失一般,又道:“阿菱?” 阿菱,也可听成阿婈。 秦婈稍稍一愣,面颊迅速泛起一股绯红,这绯红令她靡丽撩人,但目光却是端庄又克制。 她知道这样的目光最是像她。 可越是像她,越不可能是她。 一切都把握的恰到好处。 秦婈心里清楚,她这张脸,是福也是祸。 萧聿为之震惊是必然,可震惊过后,她并不觉得这位嗜权薄情的男人,会因为这张脸而留下她。 毕竟, 他若想选高门,那太史令之女不堪配之。 他若想选寒门,那大可选个心仪中意的。 这绛雪阁门前花儿百样红,何必选一个与罪臣之女姿容相同的? 三年前他不肯见自己,今日又能有多想见? 四月曾说,这天下男人对发妻的感情就是要比旁人深一些,再也见不着的尤甚,所以秦望忘不了姜明月,也是人之常情。 可帝王不同于天下男人,他从不谈人之常情。 所以,她唯一能留下来的法子便是赌他疑心,赌他认为秦家女是有人刻意送进来的。 这金花嵌红珍珠步摇,便是蛊惑人心的钥匙。 盛公公躬身道:“皇上,留吗?” 说罢,又指了指秦婈的名牌。 萧聿看着“秦婈二字”蹙眉晃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神色才恢复清明。 他低声道:“留。” 盛公公一怔,旋即高声宣读:“太史令秦望之女,秦婈,留牌子。” 秦婈收回目光,福礼,柔声细语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秦婈走后,萧聿阖眸,抬手摁住太阳穴,倏然自嘲一笑。 盛公公又道:“皇上,接下来是太常寺卿左正宇之女,左遥。” 又是沉默。 半晌,萧聿起身道:“朕乏了,回养心殿。” 盛公公立马道:“奴才这就去备辇。” 小太监在后面扯盛公公的袖子道:“公公,那剩下的秀女……” 盛公公回头给他比了“到此为止”的手势。 刚走出绛雪阁,萧聿便道:“叫淳南侯立即来见朕,还有,派人盯着秦氏。” 盛公公道:“奴才这就是去。” —— 慈宁宫内,蕃香四溢。 楚太后看着最终的秀女名单,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户部尚书何程茂之女,何玉茹,着封为五品淑仪。 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博维之女,徐岚知,着封为五品淑仪。 太史令秦望之女,秦婈,着封为六品美人。 谁能想到,耗时半年之久,五千多人的选秀,入宫的居然只有三人。 这前二位能入宫,楚太后大概猜得出帝王心思。 皇帝欲大兴水利,造福百姓,户部尚书何程茂却仗着何家势大,百般推辞不拿钱,穆家积极配合,工部跟着不作为,世家试图与皇权抗衡,何玉茹、穆婉绮二者只选其一,早在意料之中。 而徐岚知则与何玉茹不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博维乃是皇帝亲手提拔上来的,徐家清贵,才人辈出,若猜的没错,皇帝是有心想扶持徐家。 可这位秦太史之女…… 她真是从未听过。 正思忖着,章公公躬身在楚太后耳边低语几句, “像?能有多像?”楚太后不屑道。 章公公笑了一下道:“奴才听闻,昨日陛下见过这位秦美人后,便直接回了养心殿,当时绛雪阁门前,还有待选的秀女尚未面圣。” 楚太后陷入沉默。 不过思来想去,也只当是旁人夸张,将七八分相似,硬说成了一般无二。 “秦婈,年十六,祖籍迁安。”楚太后一边看着秦婈的名册,一边捏着佛珠道:“自打翰林院提了品级,这太史一职在我朝都快成形同虚设了,区区五品虚职,背后会是谁呢?” 章公公道:“太后的意思是,秦美人是有人故意送进宫来得? 楚太后道:“这后宫里哪有那么巧的事?是不是秦家女都不一定。” 章公公道:“可要奴才去查查?” 楚太后扬起手道:“不必了,皇帝既然留她,便有留她的用意,再说了,他既然有心堤防哀家,哀家又何必找那不自在,此番大选,这后宫里坐不住的大有人在。” 章公公恍然大悟道:“太后英明。” 楚太后阖上名册,道:“那日之后,皇帝三年不曾踏入后宫,如今又来了这位秦美人,有意思了,咱们且先看热闹吧。” —— 选秀结束三日后,入选的秀女皆要搬离储秀宫。 司礼监总管太监王复生将秦婈引至景仁宫偏殿淑玉苑。 “此处便是淑玉苑了。”王公公眯了眯眼,指了身后的二位宫女道:“这两个名唤竹兰、竹心,乃是尚宫局分配给美人的一等女史。” 说罢,王公公又指了身旁的两位太监,“这两个名唤童康,童文,是司礼监拨过来的一等太监,剩下的二等宫女和二等太监,则需再等几日。” “多谢公公。”秦婈颔首将一个荷包塞到了太监手中。 荷包里是颗珠子。 王公公眼睛一转,想到秦美人身后还有个经商的长兄,眼角不由多了两分笑意。 王公公从袖中拿出一张单子,道:“这是美人宫里的各项份例,自陛下登基以来,一直推行黜奢崇俭,还望美人谨记在心。” 秦婈笑着接过道:“多谢公公提点。” 王公公回:“这是奴才应该的。” 王公公离开后,秦婈走进了淑玉苑。 一推门,秦婈的心不由凉了一半。 室内以花梨木纱橱、花罩间隔,原本极其精美的陈设,此时却覆了一层灰,一看就是许久没住过人了。 她叹口气,招呼着竹兰竹心过来打扫。 然,再一转身,她险些跌坐在地。 竹兰见她脚步踉跄,连忙走过去道:“美人这是怎么了?” 一股窒息感瞬间涌上鼻尖。 这内室的幔帐上……怎么会有血? 秦婈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竹兰在一旁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还是不说了……奴婢这就将幔帐撤下来。” 秦婈直接道:“你说清楚,这淑玉苑到底是怎么回事?” 竹兰只好低声道:“淑玉苑乃是先帝爷时,景嫔住的地方,后来……景嫔因媚惑圣上被太后禁足一年,哪知一年还没到,就在这宫里抹了脖子。” 秦婈神色微变。 媚惑圣上…… 他这是在警告她? 秦婈拿起方才王公公送来的份例单子,展开,从头开始看—— 正六品美人: 年俸银二百两;所用器皿为铜;瓷色为绿;唯伞、扇、冰数量减半…… 目光最后落在每日灯烛的用度上。 白蜡一支。 黄蜡一支。 羊油蜡一支。 共计三支。 遥想当年,坤宁宫光白蜡每日就得有烧三十支,更遑论黄蜡和羊油蜡。 秦婈气血翻涌,忍不住扶着腰,仰起头,咬牙切齿地“呵”了一声。 景仁宫空旷,偏殿只有她一人。 夜里若是只有这三根蜡烛,怕是连天亮都坚持不住。 秦婈坐在榻上,闭目靠墙,那张份例单子横躺在地。 洒扫过后,已到酉时。 日落西山,竹兰和竹心摆弄着手里的三根蜡烛,正抉择先点哪根。 竹兰叹口气道:“竹心姐姐,你说美人是不是失宠了?” 竹心低声道:“都没得宠,哪来的失宠一说?” 竹兰点了点头道:“也是……你说陛下今日会招谁侍寝?” 竹心道:“是谁也不是咱主子,景仁宫外是连个人影都没有了,别忘了盛公公说的,夜里也得好好盯着。” 日头一落,整个宫墙似沉入海底一般。 幽深阒寂。 竹兰走进来,道:“奴婢给美人点了两盏灯,两个时辰之后,再给您换一盏。” 秦婈睁开眼,坐起身,神色恢复平静,淡淡道:“从今日起,亥时之前就不点灯了,白蜡黄蜡留下我这,那羊油蜡你们拿去。” 竹兰连忙道:“奴婢、奴婢怎敢……” 秦婈垂眸道:“行了,出去吧。” 竹兰躬身应是。 —— 另一边,养心殿—— 养心殿内殿以金铜作栋,汉白玉雕砌,内墙饰枋心形苏式彩画,外墙则用彩砖平铺而成。 殿内外灯火通明,风一吹,灯笼轻轻摇晃,碧绿色的琉璃瓦跟着熠熠生辉。 萧聿坐在紫檀嵌黄杨木花卉纹宝座上执笔批改奏折。 眼下新人进宫,盛公公又干起了老本行。 他端着名册名牌,笑呵呵地走过去道:“陛下可要……” 萧聿抬手挡开了描漆盘子,抬眸道:“收起来吧,淳南侯今夜过来。” 盛公公老脸一垮。 要论恩宠,属淳南小侯爷陆则圣眷最浓。 盛公公刚一转身,就听外面传来了橐橐靴声。 一道含着笑意的嗓音传出来:“微臣给皇上请安。” 殿门敞开,陆则一眼便瞧见了盛公公不悦的嘴角,以及他手上的名册名牌。 陆则立马躬身道:“微臣有罪,微臣来的不是时候。” 萧聿向后一靠,撂下笔,淡淡道:“我让你查的人,查的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