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楚些
临夏的季节,天气说变就变,雾气朦胧地突然下起了雨。 绵密而有力的雨点,自远处的竹林向此地慢慢袭来。 在风声的相和中,雨水温柔不再,开始急促,嘈嘈切切。 呵——钟磬尚未来得及款待贵客,这雨儿方倒是急着起来招呼了。 湖心小筑,一人饮酒,一人思索。 思索的人看饮酒人思索,饮酒的人望思索人饮酒。 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然而此刻却都付与了一片灰黑;唯有那桌案前的一角有着一盏青铜油灯,芯火盈盈,微醺,照亮了四周的湖光春色。 “愿闻其详。”何劭正襟危坐道。 北城似醉非醉地起身,他在廊间舞起了剑,并唱词道:“误入君梦,又思君名。花团锦绣相逢客,无一不是卿。” “那男子是个书生,是个不读正经文章、只爱杂谈神异的怪人,他名唤楚些。”北城侧倚栏杆,身形歪斜,一手拄着剑,另一只手则捧起酒杯邀向青天明月,笑道:“叶公好龙已是痴,人间更有痴绝者!那楚些慕玄宫久矣,日月之所思所盼无一不是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高楼月阁!‘朝闻道,夕死可矣’他亦相弗不差!” “那一日……” 万个长松覆短墙,碧流深处读书房。 沿着松林朝前走到尽头,便可看到一座黄石假山,山旁见佳木茏葱,奇花烂漫,有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灯火通明,正前方是一堵筑在茂林修竹深处的白墙,约两米高,上覆黑瓦,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正中一个月洞红漆大门虚掩着,有读书声隐约传来,门上黑色匾额上书“云梦堂”三个烫金大字。 屋内有人诵读之声不绝,自是叫人得知此是一间书房。 然而,纵使是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沉迷于读书以“救国安邦”的伟大志向,却也总会有那么几人愿为异类,终日所思不过风花雪月、玄宫浩渺。 “楚些,楚些!”一读书人在尝试唤醒他的同伴。 这名唤楚些的人正趴卧在书案之上,头戴《山海经》,脸枕《淮南子》,早已酣睡纯熟,寻周公去了! 但是那读书人却也是个锲而不舍的好读书种,竟然生生推弄了楚些半个时辰有余! “唔——” 见楚些轻呼一声,又把那按在风府、风池、天柱三xue上的手挪到了百会xue上使劲抓挠了一阵后;读书人方才用大袖掩住自己的半边面容,偷偷将眼睛笑起眯成了月牙,然后他猛地咳嗽了一下,压着声音装作师父的话音,怒喝道:“好你个楚些,平日里你不下苦功夫也罢,怎的临到月考也这般怠惰懒散!” “呀!”楚些猛地一下就从莆垫上弹起,瞪起一双虎目,环视四周,嘴里念叨个不停:“可不敢让先生生气,只是楚些见先生这几日为我等cao劳过甚,故而想酿些家中秘传五神酒予……”他的声音随着目光的铺展而越发飘忽,那双虎目也逐渐恢复成了一双疲懒的睡目,他先是轻声念道:“某子曰:‘扰人清梦者,杀而不赦!’”说着,他猛地一把扯过一旁书生的衣袂,瞪圆双眼,喝道:“吾正与希夷先生坐而论道,却徒糟恶人搅我清梦!杳冥?莫非还是你!” 话音毕,楚些甩开了杳冥衣袖,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一双好看的凤眼眸子也随即眯成了一条缝,怒红着脸,冰冷了眸,紧盯向笑个不停的杳冥,他似是伪装成了个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江湖豪客————这不马步都扎上了,那手也探向了腰间虚扶。 书生杳冥先是横扫了楚些一眼,随着探出手掌在楚些头上好生揉搓——阳光下,纤细的的手指好似晶莹剔透的白玉,他轻声道:“莫闹!” 然后,杳冥又仔细地将楚些睡出褶皱的衣衫规弄平整。 “你看,睡久了,人都不好看了!” 楚些讪笑,郎俊洁白的脸庞也适时爬上了几缕赤霞红,他摸着鼻头,立在那边,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杳冥会打破尴尬,就见他侧过眼眸撇嘴道:“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除了我,这塾内还有谁愿意管你?” 楚些细细抚摸过方才杳冥为其整理过的衣裳,品味了片刻后便紧趴在杳冥的耳畔,呢喃道:“我且只与你说,某方才当真是于梦中见了神仙,还差些得了安期生的大枣呢!”言罢,他脸上还挂上了不甘之色,捶胸顿足地在为自己错过了立地成仙的煮枣机缘而可惜! “是是是,安期生!对对对,长生梦!”杳冥也不再搭理与他,只是自顾自地收拾行囊,而后撇下一本记言,沉声言道:“先生课业所授,我悉数记于书中,你这几日多多翻看,莫到了院考丢人现眼,叫我也吃了瓜落。”之后,他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只剩楚些一人留在书房当中扯将起几本书籍随意挥舞起来,以便驱逐临夏而日渐燥热的天气。 久之,楚些似是跪坐久了导致双腿有些发麻,踉跄起身在屋内缓慢周旋了几圈。 待再临门前时,楚些突然蹑手蹑脚地凑近那扇玄色屏风,然后将其轻轻抬起,悄悄抵置门前,紧接着又把他那贼眉鼠眼的大脑袋从屏风后探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左右观瞧着。 “杳冥果然不在了!” 楚些悬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又垂回了原处,他赶忙舒了一口大气就大迈步准备逃出私塾,但那前脚刚迈出半步还在空中悬着的时候,他却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的,紧忙跑回书案将那一本《杳冥记言》揣到大袖里边,之后才吊儿郎当地迈起他那神秘莫测的“禹步”出了院门。 待楚些的身影在残阳的余晖里消失不见时,这方宅子的一个隐蔽处方才又探出一个身影,他先是看了眼楚些远处的方向,而后便径直走进了学堂,仔细地将那些被楚些弄得散乱的书籍逐一归拢整齐。 好久,待他得闲看向书案时,发觉了那里少了一本记言,喜从心底,一抹好看的笑意也就浅浅地挂在的嘴边,纤细如玉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从散乱垂下的发间掠过。 但,杳冥突然伏案猛咳嗽了起来,手中的白绢也被染成了鲜红。 良久,他方才缓了过来,低头看了眼手中鲜红的绢帕,眼神中只有习以为常的毫不在意,匆匆将之塞入了大袖,他眸中的严肃只是钉在了案上又被弄乱的书籍。 所以,在又一次仔仔细细地将之归拢回了原位,杳冥出门去了。 那方向,似与楚些背道而驰。
“幽梦几多苦?少酒问青冥……推杯邀凉月,清风扯我衣!嗝——何故不解饮,大浪乱凡心!” “哈哈哈!” 哐当! 酒坛从高耸如云的翠微山顶的临仙亭上狠狠坠向山间。 此风来兮欢快,明月忽升极乐? 哈哈哈,明月邀清风,清风随我影。夜半忽欢乐,山中有仙……仙人。 楚些在临仙亭中喝了个烂醉,他是要再入梦去,再去见安期生去,再去求下那一颗得长生的大枣——他是要去见仙人啊,他是要圆了一场飘渺的梦啊,他要求下那一枚仙丹,却不是为了自己个那无聊的逍遥,人生短载不过四五,何必太过强求!他自己个命寿短些无关紧要,不过就是生前烂醉和死后烂醉的区别,但是杳冥是不同的啊! 他是有大才的!要当状元的! 某家才不会让他被病痨取了性命! 所以,仙人啊! “某家如何能见尔等!” 随着这声怒吼,那坛喝空了的酒坛也随即被砸向了山间,也就在这一瞬间,一抹凄迷的白光倏尔出现在了楚些醉眼朦胧的眼前。 这抹白光先似一片云儿游近了楚些的身前,随即却又变幻出了七彩的流光,转瞬又仿佛蕴含了世间的万千种缤纷色彩,而在这华丽的幕布中,一位身影则悄然出现。 她似是青云间的一抹白雪,又似是山谷中的一方精灵;她似是披着璀粲罗衣从天而降,又似被薜荔女萝自山谷中走来…… 她好似朝着这方走来,又似乎正在离开。 总之,她应是巫山神女的剪影,也应是洛神窈窕的翩姿。 这教楚些如何不痴迷呢,又如何不神幻呢。 所以,他不由自主地口中呼唤了起来:“仙……仙人。” 神女笑了,她仿佛笑了,就在楚些声音响起的一刹那,笑了。 然后,万物都滋养出了明媚的颜色,陷入了一片大欢喜之中。 楚些如何能例外呢?他也是万物之中的人啊! 所以,在这一片众生欢喜里,在他毫不知情时,楚些的脚下出现一只巨鸟。 其翼若垂天之云,振翅而飞,抟扶摇而上九万里! 转眼,这鸟儿却又变幻成了逍遥六气,驮着楚些近到了神女的车乘之旁。 此刻,那万物贪恋的无尽光彩开始极速坍缩、消散。 神女走了,带着楚些离开了。 青山的老树只看见了那光彩中的一角,他说:那一瞬,飞腾的文鱼出现在车乘的四周警卫,玉鸾各自围绕着车架翩翩起舞,六龙驾驶者车乘齐头并进,最后的一点余光里也仿佛有神人歌唱。 当光芒散去后,这晴朗的白日里,那高耸的翠微山居然被浓密的白雾团团遮掩,无物能得进入,也无物可以逃离,众生都没了声息,只有方才浪荡的酒迹证明着某人曾经存在的痕迹。 不——应是还有,还有那一声声不停的呼唤。 “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