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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他从来没有感受到,类似今天、现在、此时此刻的,贯彻全身心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是这么强烈,又是这么准确而具体,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拥抱极寒的冰块,这种冰冷从他的指尖细细密密地蠕动到脑后。

    “……嗯。”他捏了捏自己的后脖颈与脑袋连接部分的皮肤,然后使劲把头往下压,下巴往回收。

    疼痛。脖后像是一块朽烂的木板,他怀疑里面的骨骼都要蚀坏了。

    这种闷痛的体验似曾相识。他一天可能要有十四五次这种经历,是颈椎的病吗?他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习惯……就好了。”他剧烈晃动着自己的脑袋,粗暴地牵动着肩膀往上的每一丝神经,拉动每一条肌rou。清脆的喀嚓喀嚓声在他的意识深处响起。

    “……嗯。”他拍了拍手,权当是放个声响唤一唤自己的耳朵。

    他瞥向自己湿漉漉的手,银白色的液体像油漆一样溅得到处都是。手心里是一点揉皱的碎口袋一样的碎屑。

    他足足瞪了一分钟。

    他好像下定决心似的,挤出舌尖,缓缓凑上去,头低到和膝盖快要平齐——他的右手就那样平伸着,像是冻住一样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睁大得诡异,好像是着了魔,又好像是要去尝试一下自己从来没做过却又非常渴望做的事。额头上的汗珠和手心的点滴辉映着光。

    他闭上眼,舔舐着手心。

    ——苦的,还有一半的酸涩。

    ——啊,不甜,一点点都不甜。真的是,一点点再尝试的勇气都没有了。

    “你没有骗我,青鸣。”

    他的后背像一张拉满的弓,抬头看着灰色的天。

    “还真的是,‘离枝的水晶兰,九秒之后就会化成一滩涩水。’”

    他突然大笑起来,像一个自以为参透了真理的疯子一样,四肢无力地耷拉着,挺着脖子对着天空毫无顾忌地宣泄自己的情绪。夸张的笑脸拼命挤压着五官,额头上又添了几枚沟壑般纵深的皱纹。他笑的是那样声嘶力竭,仿佛是要喷出自己的血。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啊……”

    噗的一声,一个盛着银色花瓣的碟子扣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摔成烂泥,汁水渗透进脚下乌黑的泥土之中。

    “你还真敢说实话啊,小鸟儿。”他哆哆嗦嗦地像是在对什么人说话,然而他的周围没有任何动物,只有草和各种各样的花。

    “你还是真的没有说谎啊,小鸟!”他咧着嘴。

    “一句谎话都没说——很好!是舍不得骗我?好啊,好……”

    “啊啊啊,连被欺骗的权利都没有——我算明白了,我现在,真的是,一无所有……”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拳头轻飘飘地凿击着自己的肩头和后背,努力想去唤醒自己日渐麻木的机体。他左脚无目的性地迈出去一大步,右脚习惯性地去跟,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身体像失活的蚯蚓蜷曲着,指尖和指缝都是暗红色的泥。

    “感觉不错……还活着。”

    ……

    他的身后是一座简陋的草房子。

    一阵风吹过,草房子竟随风摇动起来。并不是被风催逼得摇摇欲坠,而是在轻柔地起舞。像是有生命一般,回应着风的召唤。

    没有所谓的家具,没有普遍意义上的床,没有柜子、窗户、门。一撮细小的说不出是什么名字的嫩青草聚拢在一起,铺在草房子内的一角。除此之外房间内是一抹无差别的枯萎色调。屋顶上有几朵明显的粉色的花朵,还有几处残枝败叶,像是粘在上面一样,风怎么吹也吹不掉。

    草房子前立着一棵巨大的树,树皮上刻着一排排小字,刻痕很深,但是微微有愈合的样子。

    他回头看着这个他不知住了多久的小地方。

    时间太久了,维持一成不变的心情也太久了。

    “都一样的,都一样。”

    他举起那双湿漉漉脏兮兮的手,在夕阳下端详着,红色的光线几乎能穿过他的手背,射进他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混沌眼眸中。

    指甲是烧焦的样子,然而他几乎未见过火光。

    之前它们是什么样子的?透明的,修长的,精致的,干净的?

    无所谓,他想,现在它们到了献身的时候了。

    他窜起来,像捕猎猎物的饿虎一样,扑在那棵巨树一样。撕扯着树皮,脆弱的指尖无情地捅进树的躯体里,扭动着关节,硬生生挖下一大块碎片,里面掺杂着他的皮rou。

    “残缺的牙齿和如刀刃一样寒冷的爪,

    妄图借之去挖掘乌黑的坚硬的……,

    不受欢迎的来访者不切实际的想法,

    ……”

    他确信他听到了树的惨叫声。他有些想笑。

    “游离在梦之外渴求一窥究竟之人啊,

    看到的终归不是真实的自我之料想,

    无数被蒙蔽的所谓的真相早已作假,

    双手捧回的只有……

    ……”

    拦不住我的,他想,现在什么都拦不住我的。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对么?他问自己,手上淌着树的碧绿的血,和他自己的殷红的血,两者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还不算太迟。”他开始往前方蹒跚步行。

    啊,从来没有听到这么清晰的声音,他几乎能听出来周围沉寂中萌动的、来自非人之众物的嘶鸣。风越来越猛烈,不断刮割着他的脸和四肢,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再往前走一步;树叶沙沙声渐渐嘈杂,不断刺激着他的耳膜,这是在无情地咒骂,谴责他的越界之行;后面传来的噼啪噼啪的爆裂声,是那一堆已经垮塌的杂草——断绝了他所有的后路和念想……

    “很好,现在我是你们的敌人。”

    “……你们赢了,不……”

    是我赢了。

    ……

    到了。

    他凝望着渊底,漆黑,却有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从无边的深渊深处生长出来的极巨大的无花之花儿,每一片延伸至天际的绿叶都是她至纯的心灵和晶莹的愿望。

    他站在她前。尽管他已经无数次站在她前,但他总是不免震惊,无论何时,她都在这里,都是这个样子。看似柔嫩修长的绿叶,却拥有着无法想象的力量。就是这样的力量支撑着这一方净土,无私地向栖息在花岸的万物捧献出美丽的心声。

    它们以她的心声为食,承载她的不曾停息的愿望活着。

    他抬头看着她,他的眼角流着最后的泪。

    “千川……”

    他咬紧着下唇,拼命不让自己垮在地上。

    “千川……你还在……”

    有千万之绿叶的生命低下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灵魂。

    他终于支持不住,跪在地上,交错着惨白、乌黑、殷红之色的右手松开,树的残躯不顾一切地向下坠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凭借仅存的理智,回忆着那上面的字。

    “无我何存,无你何归,无人所往,无梦不寐……”

    “无梦不寐……梦啊……”他的脸在无意识地颤抖。

    她说,这是梦。

    梦,会醒。

    ……

    “对不起,千川……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呻吟,“呼……我该走了。”

    “要走啦,要离开这里,离开花岸,离开这万梦,离开——你。”

    “多不舍得……但是没用啊,呵……我只是一具躯壳,我现在,一无是处。”

    “你能听到的,对吗?我相信你在这里,一直在,以后在,永远都会在这里。”

    “但我……对不起。”他的眼泪顺进嘴角,“……我要失约了,我该走了,我等不到你。我等了太久太久,水晶兰开了又开,双子葵败了又败,多少次,数也数不清了……”

    “嗯……让你失望了,最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我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但它还是发生了……我会离开,你应该会回来吧?会吧……啊,一定会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但我已经不在啦,已经……”

    已经放弃了,对么?

    “放弃了,都是徒劳啊……哈哈哈哈哈哈。“

    千叶之花渐渐收拢起她的臂膊,在他的下方簇成一个小窝。

    “哦?”他像一个探求到未知的孩童一般惊奇。

    “嗯……”他长长深吸一口气,“呜……啊,你是对的,对啊……”

    这是梦。

    梦,会醒。

    “我的梦,该醒啦。”

    他闭着眼,微笑着展开双臂,像一只乖巧的小羊,迎接那将他环抱的无数缕丝叶,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埋葬在花岸之底、千叶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