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慨然以天下为己任
听了徐平的话,晏殊叹了口气:“唉,吕相公为人,岂会善罢甘休!” 徐平苦笑,想了想还是说道:“学士,依下官看来,吕相公还是会让一步的。宰相便就要有宰相的气量,主持朝政本就任人评说,本朝不塞言路,范待制做的并不出格。” 晏殊眼睛一亮:“龙图是说,此事会就此过去?” “怕的就是,吕相公肯让一步,范待制不肯退,非要让吕相公离开政事堂不可。宰相百官之,合适不合适,只有君王可以评鉴。真到这一步,那——” 徐平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 晏殊想了又想,脸色非常不好看,口总不会如此固执,吕相公能够退让,他还有什么不能退的?”这话说出来,显然他自己都不信。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话徐平前世在课文里学到,也是心神激荡,为先贤的人格所倾倒。但真地遇到了身体力行的范仲淹,而且同朝为官,徐平是真地又敬又怕,怕还多于敬。范仲淹本人算不上学术大家,但是这个年代的学术大家大半都受过他的提携与引荐,范仲淹的为官与为人,深刻地影响了两宋。 在徐平前世与范仲淹有关的还有另一句话,慨然以天下为己任。这句话前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到这个年代真正体会到,与前世的感想就大不相同了。为己任的是天下,是百姓,是国家民族的兴衰荣辱,但唯独这话里是没有君王的。以为范仲淹这些人会愚忠,只能说徐平前世的误会好大,这几年结结实实地被教训了。 以大道佐君王,匡扶天下,拯百姓于水火,这些前世形容这些官员的句子,现在的徐平想起来就别是一番滋味,有的时候他真地想求求这些人思想不要这么高尚。对于君王用一个“佐”字,百姓是拯,天下是匡扶,这些用词就已经体现了这些人的态度。所以才有范仲淹赞寇准左右君王是天下大忠,在他们的心里,不管君王百姓,都是从属于天下的。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换句话说,认准了这个理,别说是撞破南墙,就是自己粉身碎骨,都绝不后退,万死不辞! 范仲淹会退步?这次他死都不会退!正是看出了这一点,徐平才觉得无奈,甚至连与晏殊和杨告讨论一下这事情的兴致都没有。 范仲淹有没有错?当然没有错!有的时候徐平甚至希望自己也做一个这样的人。 问题不在范仲淹等人的态度上,而在于那一个他们坚持的道字上。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拼命实现的,甚至不计较个人荣辱,不计较生前身后,哪怕永坠地狱也要为之不屈不挠奋斗的,那一个道是不是真地存在?是不是真地正确?范仲淹等人开始树立起一种类似于宗教虔诚,但要远远比宗教虔诚更加决绝的精神,这种精神每当中国处于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便就愈加散出光茫,迸出无穷的力量。这种时候这种精神,最加可贵。 这种光茫现在的徐平都要退避三舍,与范仲淹一直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的关系。道不同,不相与谋,徐平坚持的道路与范仲淹等人不一样。 从入朝为天章阁待制,经过了这几年的京城生活,通过自己的观察,自己的思索,范仲淹已经认定了吕夷简是jian佞小人,是天下不能太平富足的最大阻碍,要想朝政清明,就必须赶走这个小人。现在,范仲淹要不顾一切地去做自己认为自己该做的事了。 他不考虑身家性命,不考虑个人荣辱,做了最坏的打算,要与吕夷简同归于尽。既然吕夷简是小人,自然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那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生。这个时候,范仲淹甚至不考虑自己这么做合不合朝廷法例,也不考虑别人怎么看。 这是让徐平最无语的,政治问题用道德手段解决,就跟吕夷简对京西路的经济问题非要用政治手段解决一样,让徐平无所适从。在他想来,大家能不能好好坐下来,问题分析清楚,一是一二是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这样天马行空。 范仲淹在政治上站不住脚,最后的结果已经可想而知,但是他即使失败了,吕夷简从此也要背上道德的包袱。徐平从来不忽视道德的力量,吕夷简在政事堂掌权的时间和做的事情都远远出同时期的其他宰相,但他的官声,他在政坛上的能量,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与这种地位远远不相衬。以吕夷简现在的权势,如果有王旦哪怕是王曾那样非权力之外的能量,他要用政治手段解决京西路问题,徐平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哪里像现在,徐平公然招集京西路官员写,与吕夷简对抗。 范仲淹怎么败给吕夷简,吕夷简就会怎么败给自己,对这一点徐平深信不疑。最多最多,也就是中间多些波折罢了。徐平担心的,是如同吕夷简斗败范仲淹背上道德包袱,自己到时倒斗吕夷简,也会背上政治包袱。这种政治包袱,会严重影响改革的进程。 范仲淹的精神能量,适于救亡图存,国家民族在生死亡之际需要什么便就如天上的太阳一样显眼,一腔热血洒错地方也难。但是用于兴国对大家来说实在太累了。虽然他认为现在是救亡图存的时刻,大道不昌,国事艰难,外有强敌,内部弊端丛生。但实际上真没有到那么严重的时候,还是冷静下来,大家好言好语好好做事得好。 吕夷简玩弄权势的手段适于守成,但现在已经没成可守了,他还这样做,便就是与现实需要背道而驰。从这一点来说,范仲淹还真没有看错他。以前在京城,王曾压着不让徐平有太大的动作影响朝政,是因为赵祯刚刚亲政,要让小皇帝有个适应过程。现在赵祯成熟起来,王曾都知道改变了,吕夷简反而变本加厉。 看着晏殊在长官厅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到处乱转,不时长吁短叹,徐平无言以对,只能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天下大势如此,人力有时有穷尽,现在就担心范仲淹被打击,会不会动摇晏殊本就不太坚定的心,不再与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抬眼看窗外,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朝阳处的几株牡丹,早已经急不可耐地展开了花蕊,露出国色天香的姿容。几只粉色的蝴蝶在花间飞舞,仪态从容。 徐平猛然惊觉,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时代的顶端,不再是当年奔波万里的懵懂少年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