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面北而薨
车队休整片刻。 李尘把马匹交给小七,接过秋风递来的汗巾擦了擦脸,余光瞥到一抹极速的红色流光刺向马车车厢。他心头一惊,风乍起,人影消失在原地,腾挪间出现三四道影子,每一道都越来越逼近马车。 铛!终于赶在程芷安之前把她的长剑挡了下来。 小七和秋风一左一右出现在程芷安身边,他们的境界虽然不如程芷安,但要拦下她一息还是做得到。 “你是怎么跟来的?”李尘皱眉,心道看这姑娘的模样,程家人未必知道她跟来,也一定不知道崔旭就在自己的车上,否则此时就不会只是她一个人。 程芷安愤怒地看着李尘,“如果不是我跟来,怎么会知道你是这种背信弃义、弃信忘义、忘本负义的小人?亏我们家老祖待你不薄,你竟然护着杀他的凶手!” 马车上的帷幔被掀开,老头儿倚着车笑呵呵地瞧着这一幕。 李尘和程芷安接触时间不长,但是也知道这姑娘的性子,今天如果不给个交代,怕不能善了,索性说了实情:“这本就是你们老祖的意思,你仔细想想,如果你们老祖不同意这件事,我把他送下摘星塔得时候,他又怎么会只字不提?而且,就算你不杀他,这位崔旭前辈也时日无多。” 程芷安仔细想了想,心里先信了几分,又看了崔旭一眼,问道:“你说他已经活不了多久?” “吊着一口气,能不能活着回去还不知道。”这次是崔旭开了口,“只不过是想着落叶归根而已,我终究是崔家的人,不能死在外面。程千里那个老家伙还算有良心,否则当时任由我从天上摔下去,当时就会毙命。” 程芷安知道崔旭命不久矣,恨意少了大半,但仍旧冷笑,“多行不义,咎由自取!” 崔旭哈哈大笑,“小姑娘,昨夜一战,我和程千里都是一心求死,否则你以为忘忧境的人一战,哪会只有那么小的动静?” 李尘听他说一心求死,又想起程千里醉酒时说过的话,“是和那位三妹有关吗?那一年,您三位结拜以后,究竟出了什么事?” 崔旭的笑意渐渐收敛,吃力地下了马车,稍走两步,托着一旁的树缓缓坐下,吹着北方迎来的风,大片大片的青草弯了腰,现出后面的山来。 崔旭说:那一年,边陲小镇三人行,两男一女号称并蒂三剑客,一路不知道越了多少城,两位哥哥亦师亦友,瞧着小镇上的麻花辫儿姑娘一步步进入修行。 两年后,并蒂三剑客宰了一伙无恶不作的马贼,正式名动江湖,招牌就是号称逍遥女侠的三妹。 三妹甩着麻花辫儿,对着两位结拜哥哥磨刀霍霍:当初并蒂三剑客的名号是我想出来的,以后我就是咱们三剑客的金字招牌,谁赞成,谁反对? 崔旭和程千里受到这样的威胁,只能可怜兮兮地答应。并蒂三剑客的名号越来越响亮,人人都听说江湖上出了这样的侠客,其中一个麻花辫儿姑娘大方仗义,美丽灵动,而且从不滥杀无辜。 他们不知岁时地行侠仗义持剑江湖,一路从北方的边陲小镇南下,又顺着大江沿路返到京城,繁华的市井流连过后,也走遍了数十里荒芜的破败山丘,直到被程家和崔家的人拦下来。 崔家的人说:“崔旭,你要想清楚,你是崔家这一代家主,当下圣朝初建,你如果真的撇了崔家,跟着一个乡下的女人胡闹,崔家几十代祖祖辈辈的努力都付之一炬,你让为父如何自处,又有什么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程家的人说:“程千里,世家里我们程家最为势微,年轻一代程家只有你冲破彼岸踏上奈何境界,你可知道耗费了家族多少心血?你难道真的要因为一个女人葬送程家的千年传承?什么?你还想带她回去?绝不可能!” 两人身前站着世家父辈,身后是他们从边陲小镇带出来的麻花辫儿姑娘。 “喂!大哥,二哥。”麻花辫儿姑娘亮着清脆的嗓子,俏生生的,就像和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那样,亮晶晶的眼睛和白生生的牙齿,她说:“呐,你们也算带我出来瞧了瞧,其实这江湖,也没什么意思!你们回去吧,我自个儿溜溜达达,也就回镇子了!” 说着话,麻花辫儿姑娘转身走了,蹦蹦跳跳轻轻松松地不曾回头,就像当初来这江湖一趟的义无反顾。 但是所有人都低估了世家对自家子弟的束缚,尤其本就是年轻一辈资质最好,最有可能成为家族下一个千年脊梁的子弟,他们绝不可能让这样的人,在一个边陲小镇留下什么牵挂。 半个月后,小镇上一户人家挂起白绫。
相约在小镇的两个男人见到这一幕,发了疯似的动了手,像有什么深仇大恨,浑身浴血,大小伤痕密密麻麻不下百道。 “狗屁的千年传承!”程千里说。 “狗养的祖祖辈辈!”崔旭说。 小镇百姓只敢远远地瞧着他们,看两个锦衣华服的男人杀到鲜血淋漓狼狈不堪,直至倒地不起,站也站不起来,只是两个人对着彼此哭骂,“废物!” 过了许久,人群里一个扎了麻花辫儿的半大小女孩,大着胆子走过来,“你们谁是程千里?谁又是崔旭?” 两封信,一人一封,信里各画了一幅图,三妹不会写字儿,画儿画得惟妙惟肖,画里是她的遗愿,和对两位哥哥的交代。 小女孩对二人说:“姑姑让我和你们说一声:你们两个给我听着,当初结拜后半段儿说好的,不管三个人谁先死了,另外两个人都得替她好好儿活着。还有,并蒂三剑客的招牌是我,去了江湖上就算报名号也是先报我逍遥女侠,所以你们就都得听我的!” 已经变成老头儿的崔旭聊着往事,缓缓闭上眼睛,“其实我和程千里都清楚,我们之间没什么仇没什么怨,百年的生死兄弟,哪能说断就断?我们只是恨,可惜到死都不知道恨的是谁。” 一恨就是这么久,近千年不能放下。 李尘默然许久,不能作声,秋风和程芷安撇过身子偷偷抹着泪珠子。 崔旭的呼吸越来越轻,瞧着远方天地连接处水墨一般的山峦线条,还有浓淡雾气里朦胧浮动的葱葱郁郁,迷蒙间编了麻花辫儿的姑娘越来越近,记了千百年的身影渐渐清晰,她俏生生地站着,咧着白生生的糯米牙笑着,“二哥,快来!” 垂死的老人忽然伸手比出一道怪异的剑指,拉长了调的微弱戏腔,“并蒂三剑客,来啦!” 那一年,北方的边陲小镇上,三个年轻人走出镇子,翘着脚尖并指成剑,“这江湖,我们并蒂三剑客,来啦!” 终究还是没有死在崔家,不久前刚说的落叶归根成了空话,好像他吊着的一口气,就是为了把这件事说出口。 这一天,崔家老祖,面北而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