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点医院
现在身体好了七七八八，每天醒来第一件事还是冲向厕所。是的，要用冲的。我的床距离厕所只有五米，可在过去三年里我有几度差点冲不过我的肠胃，还有几度半路倒下。 耳边常常响起我爸教育我的话：做人千万不能太自信。在这之前，我不是自信我是自负。我自负地相信我的身体一定要到八十岁以后才去医院，甚至要到人生的边上我还有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和围在我病床前的一圈人里最爱的男人说——让我走……我的人生划上戏剧性般完美的休止符。 可是现在陪我去医院的，一个人也没有。 搬家到这个小区的时候，中介和我说：“这附近有医院、超市、公交站，很方便的。”三年前，我在心里冷笑。本“室内天后”不出门不逛超市，更不生病不用去医院。那一声三年前在心里的冷笑更为今天我坐在医院门诊等候区竖着耳朵听叫号机喊我名字增添了黑色幽默。 “请，X，X，X，到，五号诊室，就诊。”到我了，这个会播三遍。其令人惊恐程度不亚于上学时候被老师点名去讲台上做不会解的数学题。我拎着准备装药的帆布袋冲进熟悉的诊室，这里的人不会看到我的帆布袋上印着毕加索的画作。 “这一周怎么样啊。” “还是拉肚子，胃胀，不停地打嗝，还有这里和这里特别疼。”我摸着两边的第一根肋骨。 “XXXX药吃了有用吗？” “没用，我觉得所有的药吃了都没感觉。” “……” “医生，我想做个胃镜。” “胃镜要提前预约，普通的等十天，无痛的等二十天。你要是急今天可以先去做一个消化道造影，就去喝一个东西就行了。” “无痛胃镜是不是要有人陪我来啊。” “是。” “那我做那个喝个东西的吧。” “去xxx楼，拿着这个单子，找xxx室。” 我拿着医生开的小票往外走，头晕眼花两腿无力。来医院怕做检查都是空腹的，好怕自己昏倒在这里，但昏倒也有人救我吧，这里是医院。 我一路看到护士站就问怎么走，我说不清自己要做什么检查，只好把小票给护士站的人看。医院里工作的人真辛苦，我来看病看到心疼医护。这工作给我，我绝对干不了。本“室内天后”在室内差点迷路，还好npc们尽职尽责。 好不容易找到地方。一个穿着白袍子和拖鞋的“地中海”男医生说：“等我一下。”接着他把我带到一个房间。拿出两袋粉末，两个一次性杯子，分别到水冲开搅拌。 我端起来就喝。噢，xxx，我在心里骂了起来。我自认为是个可以吃许多怪异东西的人。榴莲，螺蛳粉，臭豆腐，折耳根，香菜不在话下。可我现在喝的东西一入口就冲进我人生喝过怪异东西排行榜第二，第一名是中药。这东西我后来才知道叫造影剂。看上去像白色奶昔，喝下去的口感像墙皮灰混合着痰，可它又有一点淡淡的香蕉味…… “医生能打嗝儿么，我好想打嗝儿。” “不能。” 医生说着指着墙上一张纸，上面写着类似怀孕和半年内有怀孕计划的人不能做此检查的话。 “那和你没关系吧。” “没关系。” 医生又在墙角拉了一个帘子指着说：“进去把内衣脱了。” 哈，好在我的“尴尬癌”因为早年“解放天性”课上多了被切除了。倘若是个内心保守的姑娘这时候得多难受。 生病是如此难受，公立医院里的每个人都如此匆忙，来不及关心每个人的内心感受，一切能做到准确且迅速已经非常不容易。好在我这个假林黛玉总是入戏太深，npc理智冷静，那我只好配合。 我很想知道，一百个女病人里有多少给出我这样答案的。 我看着“地中海医生”悠悠地说：“没穿。” “哦……” 接着就是站在一个巨大的机器上。医生在小黑屋里朝我喊话：“左转一点，右转一点，再右一点。”我一直强忍着打嗝，这比忍着不上厕所还难受。 “好了，背靠紧后面，手抓紧栏杆。”此时我已经按照医生的要求，一点点喝完了全部的墙皮灰痰状香蕉混合奶昔。想打嗝的欲望到了巅峰。 我抓着栏杆，浑身紧绷。说着就随机器在完成了270度0.00005倍速类大摆锤挪移。 此刻，我明白了高中为什么要学立体几何。幸好那是我高中三年数学唯一学的好的部分。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自己突然从站着变躺着了。 医生接着在小黑屋里对我喊话：“左一点，左一点，右一点，右一点，抓紧栏杆。”270度0.00005倍速类大摆锤挪移再次来袭。我回到原地了。 医生从小黑屋里出来：“等我一下。” 我走出诊室，此刻我应该可以打嗝儿了。我嗝儿不停，胃胀气短，头晕眼花，像一只上岸了使劲在原地咕涌的海豹。 “地中海医生”从另外一个诊室出来，给了我一张报告，上面写着：慢性胃炎，返流性食管炎，胃动力不足，胃黏膜不规则，建议结合临床。 我使劲用没吃早饭低血糖的脑子理解着报告上的字。拎着医院白底蓝字塑料袋装着我刚刚拍的片子朝门诊部的诊室走去。“室内天后”又迷路了，又靠着保安和护士站的人提醒才走回去。 诊室里医生看着我的片子一脸轻松。 “没事，就是普通胃炎。” “那我肋骨这边疼是怎么回事？” “胃酸返流就这样。” “那我天天拉肚子呢。” “我给你开点调节肠道菌群的药。” “医生我腿好软，每天胃胀打嗝，好虚弱。” “多休息，别太焦虑，注意饮食。” “医生，能不能不给我开中药了，太难喝了，我喝着没用，病没好情绪先抑郁了。” 医生看着我：“那给你开点饮片，泡着喝的，能增强体质，你不是腿软嘛，这个不难喝。” “行。” 我无法和医生说，那中药难喝的宛若青草榨汁混着泥沙又加了两吨任天堂游戏卡带上苦得让人扭曲作呕的东西。我甚至理解了邓布利多，老邓在礁石海洞让哈利逼着他喝下的那些苦水应该差不多就是这个味道。每一顿中药都喝的我涕泪横流，想吐但又憋了回去。反正是药，都遭一回罪了，吐了太亏。要怪只怪我自己，来了这家中西医结合的医院。噢，就是中介说的，离家很近的这家医院。我想像小时候生病冲医生撒娇，可是撒娇已经不能解决报告单上的问题。如果给医生磕头能治好病，我毫不犹豫。如果吃了这些药就能马上好起来，我毫不犹豫。现在，我好想抱着我的肠道和胃，把它们好好抱在怀里安慰一下。都是我不好，让你们辛苦了。 我拎着一兜子药和片子走出医院。一路上我都在想怎么能不让路人看到我拿着的片子。那片子太大了，装不进帆布袋。我不想让路人知道我是一个病人。不想让小区门卫知道，不想让单元门口坐着聊天的奶奶们知道，不想让马路上送快递的人知道。没有人在意我生病了，我希望有个人在意，又不希望太多人在意。我希望是我希望在意的那个人在意，可我生病历来如此。可能因为我外表是个女壮士吧，小时候也无人可撒娇，现在赶紧回家吧。 我在家反复看着报告单和片子。那片子上黑的是我的胃，白的是“香蕉奶昔”走过我的胃的路径。报告单子上写着“钡剂通过……流动缓慢……” 小时候我家住在一个医院对面，我常常在家门口乱跑的时候看着从医院出来的人拎着这样的片子。一人一个片子，能去医院看病，那一定是不一样的世界。那是我从未探索过的大人的世界。小时候真傻。 我为曾经的年少轻狂，自信自负，不爱惜身体向自己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