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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草鬼婆

    这里是湘西的一个苗寨,清澈流长的西江上竹筏轻泛,穿着鲜艳苗服,头戴银饰的苗族少女扯起嗓子喊出一首高昂婉转的曲子,声音悠扬清亮,在青山绿水间回荡。

    西江两侧的苗寨被群山环绕,黑色的屋瓦层层叠叠擂上去,看上去既繁杂又错落有致。

    不知是西江蒸腾的水汽,还是饭时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苗寨上方总是雾蒙蒙的,氤氲缭绕,让这个本就神秘的边陲小地更加深不可测,仿佛这片静谧中正酝酿着什么大事。

    被拉入梦境中的夜漓感觉自己跟从天而降一样,直直掉落下来,一阵天旋地转后,还没等她站稳,苗寨千户西北面一处吊脚楼先是传来一声破门而入的撞击声,接着是一声高喊:“抓住了!”

    “来人啊,快把这个妖妇围起来!”

    几个苗家汉子冲进楼内,里面一个长发披散的老妇人被罩在一张巨大的网下,匍匐在地上,看上去正在承受很大的痛苦,她目如朱砂,脸上沟壑丛生,皮肤黝黑中透着蜡黄,两颊深陷,整个人都佝偻着,看上去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老妇人冲他们恶吼,露出满嘴烂牙,几只带翼的甲虫从她身上爬出来,想从网眼中钻出去,但还没碰到网就被一阵闪光烧成了焦炭。这时,老妇人忽然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通红的眼眶中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她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但发出的却只是叫人听不懂的低吼。

    “住手。”

    这时一个佩剑的女子走进来,她看上去有一点年纪,但不显老,反而端庄肃穆,英姿飒爽,瞧着应是习武之人。

    “你们别碰这网,也别靠近她。”女子说道。

    她身后,有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年跟着她一起进来,夜漓一看,正是鹤青和樊晓澄二人,鹤青依旧是白衣校服,和现在的样子差别不大,而站在他身旁的樊晓澄身量却明显比现在小了很多,看上去才十岁出头,完全是孩童的模样。

    看来这位就是万锦年的妻子,鹤青与樊晓澄二人的师娘于氏了。

    “琛子呢,你把琛子拐到哪里去了!我要杀了你,为孩子他娘报仇!”一个苗族汉子显得尤为激动。

    这个苗族汉子是苗寨千户中一个小寨的寨主,名叫文达,这个苗族小寨原是以采草药治病为生,平和安逸,近来不知怎的,突然闹起了巫蛊之灾,无端端死了十几个人,其中包括文达的妻子,蛊婆不知为何还掳走了文达的儿子,和一个从小服侍他儿子的名叫阿阮的女孩。

    于氏制止文达:“先不要冲动,还不知凶手是不是真的就是她。”

    “别拦着我,让我杀了这老蛊婆!”文达刚刚经历丧妻之痛,愤怒至极,头脑发热,哪里还管得了许多,他原本就身强力壮,悲愤之下更是三头牛都拉不住。

    鹤青上前,猝不及防地用手背在文达的脖颈处轻轻劈了一下,他就两眼一闭失去知觉,晕了过去。

    “你们干什么?!”其余苗人立刻道。

    鹤青显然也不是现在这副清冷的样子,不过他这时候比现在话更少,也不说什么,只是拔剑挡在于氏和樊晓澄前,妥妥一个愣头青,于氏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把剑放下。

    “各位,请听我一言,你们的寨主不远千里上玄宗请我们来,不只是为了抓一个蛊婆,更是为了要将整件事调查清楚,现在第一,我们不知道她是不是就是犯案之人,第二你们别忘了,两个孩子还在她手里,若你们一时冲动,断了寻找孩子的线索,后悔也来不及。”

    众人听她如此说,也就不再闹了,但抵触情绪并没有消退,苗寨向来有些排外,不喜同外族人亲近,原因很简单,除了草药医术外,苗族最为人熟知的就是他们的巫蛊之术,只不过一个让人趋之若鹜,一个让人闻风丧胆,外族人出于对苗族巫蛊术的忌惮或者贪婪,迫害其长达数百年之久。

    于氏让人将文达扶下去,又在屋子周围布下结界,双手结了个鬼缚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竖在眉间,念力形成微风吹起于氏的鬓发,在指尖旋绕,她念道:“收!”

    罩着那老妇人的网忽然收紧,她怪叫一声,似乎是十分痛苦。

    “你究竟是何人?”于氏开始盘问她。

    老妇人不答。

    身旁的两个人苗族人替她说道:“她就是苗寨里的一个纺婆,和寨主夫人,就是死了的那个一样,都是外乡来的,因为有些纺布制衣的手艺,就和夫人一起留下了。”

    “两个孩子在哪里?”于氏又问那纺婆。

    老妇人依旧不答。

    “无论你有什么怨恨,孩子终归是无辜的。”

    “......”

    “你若肯将孩子放了,我可以担保,在事情的原委查清楚之前,寨里的人绝不会伤害你。”

    “......”

    无论于氏说什么,纺婆始终不言不语,饶是她涵养功夫不错,也急了:“你把孩子藏到哪里去了,快说!”于氏一边逼问一边握紧了拳头,缠着纺婆的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收紧。

    孩子一直是于氏的软肋。

    她与万锦年结为夫妻已有十多年,一直相敬如宾,非常恩爱。

    婚后第二年,于氏有了身孕,当时万锦年还不是玄宗宗主,接到他师父的指示,说距武陵源六百里,有一县城,叫余年县,余年县东南边有一古寺,叫万宁寺,寺内有猫妖作怪,当地人一连请了几个捉妖师前去降服,不但没能镇压,反而接连丧命,不得已万宁寺的主持只得派了一个小僧山长水远地跑来求助,希望能借助玄宗的一臂之力,请玄宗派人前去除妖。

    万锦年得令,本想只身前往,于氏却坚持要陪他一起去,万锦年十分敬爱妻子,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未免无辜之人继续被害,二人日夜兼程,不到两日便赶到万宁寺,主持出来接待了他们,本想找个住处将安置二人,却被万锦年拒绝了,因为在他眼里万宁寺就跟个妖窝没有区别,他刚一踏足妖怪的气息就铺面而来。

    这时候的万锦年尚还有几分年轻气盛,万宁寺中的猫妖毫不掩饰气息,如此嚣张,反倒是激起了他的胜负欲。

    最后经过一番激战,猫妖虽然尽除,百年古寺也付之一炬。

    更为悲惨的是,当时身怀六甲的于氏不幸流产,失去了孩子,自此再未怀上过。

    于氏很喜欢小孩,从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再怀孕之后,这种喜欢就几乎成为了她的一种执念。万锦年也知道这一点,每当宗门内有谁喜得麟儿,于氏总要先去瞧上一眼,回来后就立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或者是在床头枯坐着,叹气到半夜。

    眼前的纺婆什么都不说,眼看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氏平了平心气,提议先将人关押起来,但苗族中有人不同意,首当其冲反对的,是和琛子一起被抓走的那个叫阿阮的女孩的父亲,荣盛。

    从祖辈开始荣盛就是文达家的家仆,文达家认为这种阿阮这种家生的奴婢底细干净,比外头买得好得多,她比琛子大五岁,一直养在琛子房中,默认将来是要给他做小的。

    那纺婆一直闭口不言,荣盛怒道:“不能就这么放过她,既然她什么都不说,那就放放血,总要逼到她说为止。”

    于氏却又说:“此事尚有可疑之处,不能妄下定论,也不能屈打成招,这位老人家原先也不过就是寨中的一个纺婆,都不接触医术药典,更遑论巫蛊邪术,其中的来龙去脉仍需细细查明,不可冤枉了无辜之人。”

    阿阮的父亲道:“还有什么可查的,你看她这个鬼样子,寨中的命案分明就是她所为,这妖婆子本就是外乡人,是寨主好心收留她,她才不至于饿死,谁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来历,说不定是黑苗人呢!”

    很多很多年前,苗裔并没有族群之分,只不过其中有些擅长医术药理,有些精于巫毒蛊术,后来巫蛊术给苗族人带来了灭顶之灾,苗族才逐渐分化成黑苗和青苗,那些研究医药的苗人称为青苗,研究巫蛊的苗人称为黑苗。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为死者报仇!”

    一众苗人群情激愤,无法平息。

    “还有一个方法可以确定她究竟是不是草鬼婆,阿阮的父亲又说:“草鬼婆以身养蛊,每隔一段时间,必须找人放蛊,否则蛊毒就会在她体内发作,所以真蛊婆被杀之后,剖开其腹,必有蛊虫在里面。”

    蛊虫阴毒,常引得怨鬼恶灵附身其上,俗称“草鬼”,这种蛊虫多附于女子身上,那些女子也被称为草鬼婆。

    夜漓冷眼看着一切,毕竟当下这个场景中所有的人,除了樊晓澄的意识,或者说是他睡梦中的意识是真实存在的之外,其他都不过是虚幻的泡影,这只是樊晓澄记忆中的一个片段,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

    而此时的鹤青与于氏也都身在迷局中,很多细节都没有能捕捉到,却叫夜漓隐约看明白了。

    虽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但置身眼前的情景之中,难免为他们心焦,夜漓心知她现在应该担心的问题并不是如何扭转局面,而是要怎么让樊晓澄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要怎么在他自己的梦境中把他叫醒。

    梦中的场景如此真实,樊晓澄的意识明显已经深陷其中了,如果不快点唤醒她,自己恐怕也会慢慢失去意识,在别人的梦境中沉沦。

    那边,于氏说道:“你这样,岂非是要了她性命?”

    “这位女侠,”荣盛说:“修仙之人斩妖除魔是天经地义的事,妖邪害人,难道对这些东西还要手下留情吗?”

    于氏默然,鹤青倒似乎是察觉了什么,不紧不慢道:“阁下此言差矣,我师娘的意思并非是要对妖邪手下留情,她刚也说了查明事情真相才是我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况且现在两个孩子都还没找到,贸然将她杀了,孩子的线索可能就断了,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经他们等反复痛陈利害,这些苗人方才听进去了一些,终于是不再闹了。

    眼前的场景一变,于氏三人站在文达的床头,此时的文达已悠悠转醒,但情绪依旧很激动,听他们没有杀那个纺婆,更是气得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鹤青说:“寨主不必着急,你既然千里迢迢去玄宗请了我们来,这件事我们就一定会负责到底,自古以来,以巫蛊之术害人,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玄宗既已插手此事,定不会姑息。”

    文达开口正要说什么,门外一阵sao乱声打断了他。

    原来在荣盛的鼓动下,寨子里的青苗人将本就为数不多的黑苗人团团围了起来。

    一场暴乱眼看就要一触即发了。

    青苗和黑苗本就关系不睦,互不往来,但原先至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如今青苗人就想抓着草鬼婆作祟的由头,趁机将黑苗人赶出去。

    被围攻的几个黑苗人蹲在地上,脸色阴郁灰沉,他们手里都抱着一个瓦罐,青苗族中有人逞凶斗狠,夺过瓦罐就往一个黑苗人头上砸。

    “快住手!”文达急了,不管怎么说他作为寨主,终归是不想看到寨中出现这种分裂斗殴的事情的,火速跟着于氏等下楼阻止。

    那个被砸的黑苗人顿时头破血流,他也不说话,也不用手擦拭,只用浑浊的眼睛瞪着对方,任凭血流进眼睛里,可怕的血目看得人毛骨悚然。

    文达平日里就十分冲动,又没什么主张,在苗寨中的威望并不高,这一下开了个头,那些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苦主哪里肯听,纷纷有样学样,“乒乒乓乓”一阵抢砸,瓦片碎了一地。

    那几个黑苗人任打任骂,不反抗也不辩驳,着实怪得很。

    一青苗人道:“砸了蛊皿,看你们还怎么下蛊害人!”

    话音未落,一只金蚕,一只毒蝎,一条青蛇从那些打碎的瓦罐碎片中爬出来,不久,蜈蚣,蜘蛛等其他毒物也纷纷爬出,这时,几个黑苗人才抬起头,笑得很蹊跷。

    “不好!”鹤青感到不对劲,喊道:“快散开!”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些毒物很快开始攻击人,不少青苗人被毒蛇咬,被蝎子蛰,还被飞在半空的不明黑色甲虫攻击,蛊毒者不在少数,接二连三倒,翻滚惨叫。

    鹤青立刻上前,手起剑落,眼前的蛇蝎便被劈成两段,但毒物数量众多,实在难以斩杀得完。

    他背后的树枝上盘着一条毒蛇,一跃落在他身上,张开蛇翼,吐着红信,毒牙离他的脖颈只有几寸许。

    “小心!”虽然明知道鹤青根本不可能听见,夜漓还是难以遏制地跟着紧张起来,脱口而出道。

    果然,所有人都没有因为她的话做任何反应,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剑干净利落地将青蛇挑下。

    青蛇被刺中七寸,掉落在地上,夜漓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救鹤青的,正是于氏。

    “谢师娘。”鹤青道。

    于氏道:“小心些。”

    鹤青点点头,凝神戒备,二人的剑法在玄宗这种高手如云的地方,都可以算得上是精妙,但风格又不同,于氏的剑招阴柔中带着刚毅,剑花舞得令人眼花缭乱,鹤青因为从小习武,她虽然经验没有于氏丰富,但底子扎实,剑法沉稳中又常常带着出奇制胜的妙招,联起手来事半功倍。

    夜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两人就可以使出的剑阵,看不出门道,但两人出招确是相辅相成,行云流水一般不出半刻便将余下的毒物尽数斩杀。

    毒物虽除,可中了蛊毒的青苗人还是倒了一地,有的肿了半张脸,有的被咬到的地方已经开始化脓腐烂,还有的浑身奇痒无比难以忍受...

    “啊啊啊...解药...给我解药,给我解药!”中毒的人蜷曲在地上呻吟。

    人群中又有人开始煽动:“烧死他们!烧死这些行巫蛊邪术之人!”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中州之地,行巫蛊邪术害人性命,都是要受火刑而死的。

    人便是如此,自己都性命不保,还想着报仇,简直不长记性。

    “慢着!”鹤青上前制止。

    樊晓澄在旁道:“明明是你们打烂别人的东西,挑衅在先,中毒了又怪起别人来。”

    “他们...他们就是故意的!”一青苗人捂着肿胀的腮帮子,指着黑苗人恶狠狠地说道。

    于氏亮出剑,剑身反射出的银光刺眼:“有我在此,就不许有人动用私刑,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阿阮的父亲喊道:“青苗人治病救人,黑苗人下蛊害人,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于氏道:“你这话又错了,你说他们下蛊害人,可曾亲眼见过?”

    “这...”众人一时语塞。

    于氏又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找解药救人,其余的等毒解了再说吧。”

    又一个青苗人道:“解药一定在他们的住处或者他们身上!搜!带人去搜!”

    “等等!”于氏道:“青苗和黑苗本是一家,若长久以来你们都能相安无事,何至闹成这样,现在贸贸然去搜去抢,你们又怎知找到的是真的解药?”

    几句话勾起苗人的痛处,反思几过,这才安静下来。

    于氏走到一个黑苗人身边,蹲下来,温和地说:“我知道黑苗族不是外面传的那样,你们不是坏人,也并不邪恶,就算养蛊制蛊,也不一定是用来害人的,我也相信这几日寨中发生的命案与你们无关,都是一场误会。”

    “现在,你们愿意,解救自己的族人吗?”

    “可以。”

    黑苗人集体沉默许久,终于有人回答。

    “不过...”那人狡黠地转折了一下。

    “不过什么?”荣盛插嘴,语气仍有敌意。

    黑苗人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于氏镇定地问:“什么条件。”

    “你把这里面的东西喝下去。”

    黑苗人古怪得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