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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鬼王

    “走吧。”晏姬说。

    一只鬼手重新替她们关上栅栏门,“咔啦啦”几声链条声响后,石梯便开始自己缓慢上升了。

    夜漓抬眼看到晏姬头上插着一支火红的簪子,艳得甚是得意,之前晏姬去凡间捉她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只是当时她们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夜漓就没来得及问,现下忍不住抓来把玩,细细一看,原来是上回洛梓弈应天庭之召上九重天,天帝御赐的东海珊瑚株。

    这珊瑚株据说是从东海龙宫后院一颗长了数百万年的珊瑚礁上扒拉下来的,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又得佛祖金仙开光庇佑,传闻佩戴者可以精进修为,延年益寿。

    洛梓弈本是不想收的,毕竟让冥界的鬼魂延年益寿什么的实在是天大的笑话,但他说是既是出自龙宫的宝物,以为夜漓会喜欢,就收下了,用心打磨,还献宝似的拿到她面前,要她用这个换了头上的桃木簪子,她不肯,说这珊瑚红得这么瘆人,一个女鬼带如此鲜艳的东西,有什么好处,怕是终究无福消受,她还担心会折了自己的“阴寿”呢。

    夜漓笑道:“呀,这不是洛梓弈从玉京带回来的,天帝赏赐的珊瑚株吗?最后居然给了你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晏姬涂得惨白的脸沉了下来。

    “他本来是要送我的,还说觉得我会喜欢,这才特意带回来。我才不要呢,此物这般祥瑞,你每天带着,也不怕跟你冲撞,犯了忌讳,”夜漓颠了颠手上的簪子,又说:“况且我听说东海龙宫为四海龙宫之首,宫内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无数,天帝老儿要赏赐,就拿了这么个破珊瑚来,也太没有诚意了,难怪这次洛梓奕回来,啰嗦地比以前更久了。”

    “还给我!”晏姬忽然一把将簪子从夜漓手中夺回,夜漓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簪子就被抢走了,她隐隐觉得晏姬好像是生气了,颇感意外,毕竟冥界鬼魂都知道,狐妖晏姬,千变万化,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喜怒不形于色,开心的时候可以哭,难过的时候可以笑,就像凡间的脸谱戏一样,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哪副面孔是真,哪副面孔是假。

    夜漓讪讪地说:“既然你喜欢,给你也是对的,毕竟每次都是你劝他上天庭的,回来还要听他抱怨。”

    话说这九重天上的神仙也当真是闲得慌,隔三差五就要找一些理由举办宴会,什么中秋元旦的就不提了,还有西王母的蟠桃会,永晟帝君开坛论道,南极仙翁传业授经,以至于太上老君炼了一颗无敌仙丹,火神锻造了一柄绝世宝剑,都要请诸君上去鉴赏一番。

    洛梓弈最不耐烦这种聚会,每次都推三阻四,天界传话的仙君来请一百次,好不容易才答应去一次,他性子古怪沉闷,平日里就不大爱说话,上天界也不知被那些神仙编排了什么,估计是嘴笨,又说不过人家,只好生闷气,回来便破口大骂,说天帝老得糊涂了,管这么宽还真当自己是六界之主,手别伸太长,当心折了不值当。

    晏姬脸上的表情瞬间恢复如常,以至于夜漓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走眼了。

    石梯咯噔一下停住了,与之前的几层不同,这一次梯门打开外面是一片黑暗和沉寂。

    “到了。”晏姬语气里不带一丝情绪。

    一簇昏暗的青色火苗亮起,飘到她们面前,又一闪而过,似乎是在为她们引路,走着走着面前就灯火通明起来。

    洛梓奕的冥殿果然富丽堂皇,别有洞天。

    他穿着一件红色的深衣,侧卧在一张巨大的金色雕花镂空座椅上,用手撑着头,乌黑的长发贴在侧脸上,眼睛微阖,手里端着酒杯,面前的舞姬身姿摇曳,闲婉柔腻,轻步如燕,曼舞似翼,魅影绝伦,种种幻影似的舞步,寻常根本无法做到,一看就绝非凡人。

    洛梓奕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递给身边的鬼侍,鬼侍又给他满上,他接过来,又一口喝干净,酒杯一扔,不耐烦一杯一杯饮了,索性直接抢过鬼侍手中的酒壶往嘴里倒,红色的琼浆玉液在皓齿间流淌。

    好一副枯骨红衣,百鬼夜行之景!

    据说在洛梓弈成为鬼王之前,冥界是一片混沌的,恶鬼横行,邪灵相斗,百无禁忌,那些地狱里的东西无人镇压,纷纷爬出来作祟,扰得六界不得安宁,天族多次想派天兵天将前来镇压,法灭了这些无法进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的东西,但屡屡未能成功,直到洛梓弈横空出世,以一人之力,打败了当时的地狱之主,破了冥界的无边苦海,一时间得百鬼朝颂,万灵归顺。

    那些在冥界呆得久,一直未转世托生的鬼是这样形容的,说洛梓弈来的那日,冥界忽然神光笼罩,梵音缭绕,在此备受折磨,尝尽业报魂魄前一刻还在受地狱酷刑的折磨,后一刻便如沐甘霖,洛梓弈宛如救世主一般降临,他温暖的魂力如此强大,以至于让他们忘记了自己的痛苦。

    洛梓弈打败神無后,将其封印在酆都山,又建立冥界八大司,培养朝生使者,制定了冥界的新秩序,也算是亘古未有的头一遭。

    尽管天界多次想插手冥界事物,但这里有很多地方的规则都跟其他五界不一样,便是天庭也束手无策,见洛梓奕能使整个冥界臣服,也就不再横加干涉,至此冥界才算是安定下来。

    不过几千年来他这个鬼王当得,也不是一直顺风顺水的,听说八百多年前,凡间忽然出现一只自称骷髅将军的,本体不明的鬼怪作祟,一连吞掉了几百个魂魄,其中有不少是前去降服他的朝生使者,魂力大涨,后来凡间的魂魄不够他吸食了,他便自己动手,自力更生,制造魂魄。

    当时骷髅将军所到之处,无不是尸骸遍野,血流成河的,骷髅将军还有一件至邪的法宝,叫“阴玉”,可以将活生生的人变得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十分可怕。

    洛梓弈心高气傲,又不耐烦处理这些俗事,所以他一开始并不将这个什么骷髅将军放在眼里,听之任之,由着它慢慢做大,直到这个骷髅将军开始膨胀,说要把人间变成第二个鬼蜮,它也要当鬼王,此时洛梓弈再出手,为时已晚。

    倒不是说他赢不了骷髅将军,只不过难以避免会死更多人。

    最后据说是天界的武神和他的侍女相助于他,他们三个合力除了骷髅将军,才一起将局面稳住了。

    这也是洛梓弈时不时都会接受天界召唤的原因,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天界是于他有恩的,而他向来如此,给予别人的帮助他从不放在心上,但得到别人一点恩惠,他却永远记得。

    “你来了。”

    洛梓奕手一挥,眼前的鬼姬和鬼侍就都不见了,明亮的油灯换成了幽冥青灯,房间瞬间就暗了下来,一切转瞬即逝,变化得如此突然,夜漓差一点以为刚刚那番盈盈袅袅,歌舞升平的景象只是她的错觉。

    站在外面的晏姬缓缓关上门,原本被光打亮的半张脸渐渐隐没在黑暗中,表情讳莫如深,看不出是喜是悲。

    夜漓疑惑道:“你不是邀我赴宴吗,把他们都弄走作甚?”

    她刚说完,面前的洛梓奕却不见了,他的声音却出现她耳边,低语道:“你说呢?”他身法如鬼魅一般,也不知是怎么就跑到了夜漓身后的,环抱住她,侧脸靠过来贴着夜漓的脸颊,长发落在她脖子上,呼吸吹进她的耳朵里,又酥又麻,弄得她心痒难耐。

    片刻后,洛梓奕放开夜漓,走回到她面前,用修长苍白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说:“你去凡间我不放心,不要再做什么朝生使者了,冥界不缺你一个使者,受封之后就留在千阙阁吧。”

    “为什么?”夜漓歪着头,假装不解其意,顾左右而言他:“你不让我去渡魂,是不是不给我修炼的机会,怕有朝一日我的魂力超过你,你的鬼王之位不保啊?”

    作为与天帝、魔尊、妖皇并驾齐驱的一界之主,洛梓弈并无可挑剔,他以一己之力一统冥界后,使得大千世界,因果报应,善恶昭彰,依法依理,有秩有序,这些年他虽然不大理事,时常把自己关在千阙阁里,但在冥界依旧有着绝对的权威。

    洛梓弈的长相很微妙,邪魅中带着些孩子气,他有一双好看的丹眼,眼尾长而深邃,眼眶总是微微泛红,映衬得他的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两颊消瘦,嘴角上扬,好像总带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嘴边还有一颗痣,夜漓总觉得这颗痣很眼熟,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第一次见到洛梓奕的,会莫名有种恍然大悟之感,原来这就是鬼王,这就是鬼王该有的模样,他不像鹤青那种长得一板一眼,清冷得过于一本正经的长相,如果一定要形容他的相貌,那用“绝美”二字是再贴切不过的了,但只能偷偷说,暗暗想,绝不能让他听到,他最讨厌别人称赞他的样貌了,那些爱慕他的女鬼,无一例外都被他打发去“洗净黄泉”了,如果要问黄泉本就是水要如何洗净,答案是没法洗就一直洗下去吧…

    不过夜漓作为一个才六百年道行的魑灵,“鬼龄”实在不算很长,也没见过几个正常的男子,所以她时常觉得自己对他们相貌的评价或许并不很客观。

    洛梓弈冷笑一声,一把将她推倒榻上:“不要再用魂力做借口了,你想要这鬼王之位,给了你又如何?”

    被他这么一说,夜漓好像确实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眼珠子一转,苦思冥想一番,憋出这么一句话:“说的容易,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道行尚浅,以我现在的魂力坐上鬼王之位,指不定地狱里又要爬出什么东西捣乱了。”

    洛梓弈根本没在听她说什么,夜漓躺在他身下,发髻被他弄散了,衣襟微敞,胸口有一处皮肤的纹理有些不平整,似乎是旧伤口留下的痕迹,因为极其细微,平常根本察觉不到,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他心中的那股灼热之感又慢慢腾起,吻落在她的脖颈上。

    夜漓吃了一惊,不知道为什么洛梓奕今天忽然这样对自己,连忙躲开了,但又怎么逃得出他的手掌心?洛梓弈见她脸上晕红,娇羞不已,情难自禁,将夜漓摁在床上,慢慢贴近,双唇眼看就要碰上了,夜漓忽然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

    她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轻易就推开洛梓奕,也是颇感意外,担心他怪罪,只得在言语上先发制人:“你,你,你,你想干什么,不要借酒逞凶我告诉你。”

    洛梓弈被她推到床的一边,撩了撩头发,捂着眼睛,发丝从指缝里漏出来。

    “你这个笨女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什么时候才能…”他喃喃了几句,话说到一半,身子一侧倒在床上。

    他这是…睡着了?夜漓还不敢靠近,怕他发疯又莫名其妙扑倒她。

    洛梓奕最近时常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是喝得越来越多,醉得越来越久。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观察洛梓奕,他的侧颜很完美,起伏流畅,睡着的时候看上去很乖很好欺负,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像密扇一样盖在脸上,她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洛梓弈的脸颊,发现他是真的睡着了。

    夜漓心里翻了一个白眼,什么鬼王啊!就是一个大酒鬼!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还总跟自己说一些奇怪的话,眼巴巴从凡间捉她回来,说要给她cao办什么册封大典,害得她白白精心打扮一番,太可笑了。

    她抱着沉重的裙摆吃力地滚下床准备离开,打开门却见晏姬还站在门口,半躬着身子,毕恭毕敬。

    “这就结束了?”晏姬问,声音似乎是扯着嗓子发出的,如鲠在喉,听上去有些不自然。

    夜漓将发冠和腰带往地上一扔,算是回答。

    她心有所思地回到住处,没注意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具rou身,那几个小鬼果然按她的指示,将rou身给她送来了。

    刚刚本想请示洛梓奕的,也给闹忘了,就先偷偷留下吧,夜漓赶忙打开裹尸布,上上下下仔细查看。

    幸好还没毁掉,还能用,不然…

    不然下次她换一副皮囊去凡间,鹤青岂不是要不认得她了?

    夜漓动动手指招来两个小鬼,将她睡过的黑曜石棺里续上冥河水,把这具rou身放在里面养着。

    她摸着石棺上的褐色细纹,想起自己的灵体在这具石棺里凝魂时的情形,她只觉得身体很轻,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她不愿想起来的梦。

    夜漓不是没有好奇过自己的来历,洛梓弈说她是一个天生地养的灵妖,死后身归鸿蒙,是他把自己的魂魄一片一片,重新拼合到一块儿去的,他还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既然来到冥界就不应对前世有所留恋,过去的事,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