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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四章

    在往回走的路上,莫奕闻不断思索自己究竟在个什么样的地方。那名少女,显然不会是个精神病,至少不存在认知上的问题,无非是有些沉默寡言,这大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个性。可她又不像被故意抓来的,却很坦然地呆在那里,究竟是何种经历能让一个人甘心放弃自由,被贴上疯子的标签?而且,莫奕闻隐隐觉得,那个人对自己有着深深敌意,可他在脑中一遍遍复盘自己与她的对话,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疑点不断增加,像雨水逐渐汇聚成水潭,这些问题困扰着他,他开始感到饥饿,没能好好吃完早餐使他饥肠辘辘,此刻更加焦躁。本想着去找帕奇,却还不知道他在哪工作,便一个人原路返回去了餐厅。

    此刻的餐厅热闹了起来,人很多,涌杂着各种肤色,各种样貌,难成一个统一的画面,莫奕闻第一次在这感到了生气。他端着餐盘,在人流中感到不知所措。突然间,他听到有人在呼唤着谁,他望向声音的源头,一个红头发的人正站着朝他这个方向挥手,他对面的位子刚好空着,空位子右侧正坐着那个指导他工作的人,他正要阻止红头发那人,看见他已站起了身挥着手,只是摇摇头,右手扶着额头,依旧不顾场合地皱着眉。认定是在找自己,莫奕闻便向他们走过去,这张六人桌的其他位子都坐满了,那个红发男人没等他到,便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待莫奕闻坐下,他才重又注意到自己拉来的这个人,站起身与莫奕闻握手,笑着说:“嘿,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人吧。你看,我们这有黑人,有白人,有黄种人,我们有华熙人吗?”“没有。”他右手边的那个人回答了他,于是他更高兴地说:“好,那我们现在也有华熙人了。你知道的,即便是相貌差异最大的民族之间,依旧能统称为人。这意味着我们总该有些共同点。习俗价值观的不同不会改变人天生的行为举止。孩子总是在哭,老人总是唠叨,人总是在干坏事。事关本能到底没有什么不同,于是有时我会想,我们何必为那些流于表面的差异而分割几派呢,而且最后总是要打上一架。这些也是以前了,现在只要理念不同就足够了。然后清晰地明白自己人对自己人下手最黑。无论如何,这些对我们这类人来说总归是无关紧要的。还是把目光局限回餐桌吧。好吧,我们现在是同事了,你可以叫我谢尔顿。”

    随后他又介绍了其他人,坐他左手边的人名叫莫曼,这个人实在可以称得上胆小怕事,无论他要说什么,总要先说句“对不起”。并且,为了是自己的话更有利,他总要加上句名人名言,他全身上下几乎苍白到渗人,那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扶眼镜时总是颤抖个不停,弓着身子,斜着眼睛看人,一副胆怯的样子,像是做错了什么一样。坐谢尔顿右手边的,也就是先前回答他问题的人,叫做摩托里诺,是在场除莫奕闻外最年轻的,他似乎只对一个人的负面历史更加注重,对自己的国家亦然。他大部分时候沉默着的,唯独看人时总是眯着眼在笑,会给人一种被抓住把柄的感觉,大部分时候事实也的确如此。莫奕闻左边的则是在场最年迈的,头顶已是光秃秃的一片,四周残存些头发。脸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只留下了上嘴唇的一小撮,眨眼时总会眨上三四下,他的名字也很凑巧,叫埃尔德。最后是他右手边的埃蒙森,在讲到他时,依旧眉头紧锁,满脸写着不高兴。

    莫奕闻一一和他们握手致意,谢尔顿继续讲了起来,他总是很高兴,满脸堆笑,难以想象他消沉的模样。但他与帕奇不同,帕奇是谈心的好选择,与他聊天总会很轻松愉快。谢尔顿则跟擅长一个人对着一群人讲个没完,如果他提到你时,多半是要你为话题提供某些信息。

    当莫奕闻吃着他那份牛排时,谢尔顿讲着话:“那个家伙,真是不得了,他把枪塞在口袋里,在那个男人开门的一刻一枪要了他的命。你们想想,一个人穿着卫衣,戴着帽子口罩,手插在兜里不肯掏出来,像是来干好事的吗?不过很可悲的是,他成功进了屋子,那家人也就倒了霉。干完这个,他甚至还想去对门那一家人。不过那时对门以察觉到不对经,报了警。很可悲的是,他还是成功冲进去了,屋子里不过一位保姆和孩子,结果也就不言而喻了。哎呀,实在是可怜可悲!”他很难过地摇了摇头,可是表现得太用力,多少有些做作的成分。这次又是摩托里诺回应了他:“年轻人能对自己的行为有多少认知呢。不过这也正常,既然我们的国家赋予了公民把手指扣在扳机的权利,自然也该赋予他们扣动扳机的权利。”他十分讽刺地说:“特别是高中的那些小孩们,自以为是得不得了呢!他们很自然地谈论恐怖袭击,谈论反社会行为,谈论街头枪击。”

    “难以置信,不可理喻!”埃尔德一边回话,一边挽起一勺土豆泥塞入嘴中,连眨了三次眼。摩托里诺阴森地笑着,眯着眼回答他:“嘿,老伙计。虽然你的话总是保守得像是中世纪穿越过来的,但是别忘了,我们的这些‘优良’文化,可都是你们那时候传下来的。”于是,他列举了不少上世纪他们这个国家的历史,多半是那种不太正能量的,也就是不会被写在历史教科书上的东西。这类历史的延续全靠代代人的口口相传,有时候这些事物的传承反而更能显现一个国家子民对自己祖国另类的深切关注。

    讲到最后,他转头对莫奕闻:“你刚毕业,应该比我更清楚现在的青年是什么样的,你来回答他吧,是不是就像我说得那样。”莫奕闻已吃完了牛排,正用酱汁蘸满通心粉往嘴里送。这个问题很猝不及防,他结结巴巴地回应:“可能是吧……我听他们这么说过,可是,谁知道呢。可能他们只是想满足那种莫名其妙的骄傲的心情,觉得这么说更酷之类的……我觉得他们没胆量做些出格的事。”

    原本沉默着的莫曼第一次开了口:“对不起。但我觉得他们既然会这么说,就证明至少他们知道有得人这么做了,像佛洛伊德说过:没有所谓玩笑,所有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像是你讲到的那个被送来的人,他怎么样了?”他的后半句是对谢尔顿说的。

    “他?现在完全是处在癫疯的状态,无论你跟他说什么,他都只会重复‘别靠过来!我杀过人,我杀过人!’呵,就像杀害平民百姓是很值得骄傲的事一样。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无非是给他开些特制的镇定剂,申请个特殊监管让他冷静一下。人只有在言语失去作用时才会真正不闹脾气地用大脑来审视自我。”他在说话时,特地模仿了这个所谓的“他”精神崩溃的样子。莫奕闻心想这个人应该就是那个杀人犯了,他杀了人,被关在这里。难道密西提也……不,这不可能。半是好奇,半是畏惧。他语气僵硬地询问了他们这里究竟关着些什么人,几人听到这话颇为疑惑地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像问出了个众所周知的问题。埃蒙森此时说:“他不知道。”他正拿着纸杯喝咖啡,其中加了很多方糖。谢尔顿回答他:“既然院长他们还没告诉你,那么我们也不便透露什么。只能说,这关押着的当然不是什么普通精神病,他们比精神病可要恐怖多啦。不然,他们也不会付这么多钱给我们了。”

    这话使得莫奕闻心底的这家本就笼罩在黑影中的医院更是升起了飘渺云雾。埃蒙森喝完了咖啡,拿纸擦了嘴,站起身抖抖肩膀,整理了下上衣袖口,看看窗外依旧稀疏的小雨。对他说:“接下来到一点半是午休时间,在那之后继续你的工作,多套点话出来。三点后是放风时间,天要是放晴的话,你可以带她到中央的公园走走,就这样。”他又走了,其他人也纷纷开始收拾了起来。莫奕闻也不想在这里多留了,向众人告辞,径直了回房间。

    他又一次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那一刻他如深陷一场幻梦,当他闭上眼时,总觉地再睁开眼时就会回到早晨时暴雨中。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难以解释为现实,即便他所经历的无非是些少见的事,但难说无法在世上发生,可就是觉得它那么不真实。在这种思绪间,他开始感受到困倦,可精神里一点也不想睡觉。只是逐渐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趴到在了桌上。

    当莫奕闻再次醒来时,时间已过了两点,他一瞬间从昏沉中惊醒。冲出了门,惊讶于竟然没人来叫自己,或者自己睡得太沉导致没有听见。他一路跑到密西提的房间,毫不拖泥带水地打开门。密西提依旧如故,那把椅子也还放在原地。他坐了下来才发现自己忘记带文件来了,现在再退出去已是不可能的了。当他正踌躇时,密西提先说话:“你读书吗?”眼睛没离开书,莫奕闻赶忙抓住这对方伸出的绳索。他回答她:“读倒是读过一些,现在的人是不太读书了,我上学时的同学连课本都不怎么看过,更别说别的了。”

    “你指阿卡里拉人,还是华熙人?”她才转过头,对着他微微一笑,这么说。她的话在莫奕闻看来仍是那么出人意料。

    “额……我在两边都有呆过。两者文化氛围不同,不过我想青年人总喜欢按照自我想法做事,难记好坏,两者在享乐思想应该没什么多大区别。”

    “所以你认为人的本性就是喜好遵循自我的?”

    “这是动物的表现,更该被称作本能。人类拥有意志,动物没有,本能和本性是存在区别的。”

    “什么区别?”

    “嗯……一者只具有贬义,一者有时也可以是褒义,像是这样?”他半开玩笑地回答了密西提的问题,对方则垂下了眼沉思着。莫奕闻觉得她在表现相对负面情绪时更具一种别样的美,又立刻想到这不是个好的看法,赶忙制止自己想下去。

    密西提重又抬头,语气沉重地说:“那么,他们会为了求生的本能去杀人吗?”这句话的气势和意味都让他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应该会吧,罪犯就多喜欢用迫不得已为自己来辩护,任何事牵扯到生死存亡就永远小不起来了。”

    “即便他们遭遇的根本不会要了他们的命?”

    “这种时候是很难整理思绪思考的,只要一个人这么觉得了,那么对他来说就会有这种可能。认知和实际存在区别,我们靠着认知为人处世。”

    密西提又一次陷入沉思,她看看了手中的《复活》,把封面对着莫奕闻,问他:“看过吗?”

    很凑巧的是,莫奕闻刚好不久前阅读过,但并未深入研究。但还是回应了她。

    “那么,你觉得主人翁能赎罪吗?”

    “不,我不认为他足以在世俗之中赎罪。一个人见得越多,越会发觉自己原先的生活方式本就带着一种难以想象的破坏,许多习以为常的行为带有着覆灭。要是不知晓这一点,那么他倒可以做到淡然得活着。可当他清晰的认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只有两种做法,强迫使自己忘却这一点,或是在自我惩罚中沉沦。这并不公平,那些无视问题的人活得逍遥,肯去面对问题的人却因此活得像个罪人。”

    “所以你相信上帝吗?”

    渐渐的,莫奕闻也深深陷入了表达欲中,他才要把自己那套对神学理解的观念说出来。铃声又响起了以此,已是三点了,这铃声卡住了他的话。铃声消失后,密西提对他说:“关于上帝,待会儿再说吧。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莫奕闻自认没有拒绝的权利,看看窗外,雨似乎是停了。他感到室内的空气逐渐压抑沉闷,也想着换换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