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陷阱
“酒神祭”大抵是俞真人一生中最为美好的记忆。 在这个夜晚。 月光虽非满盈,但一定是极明净的。 晚风总是轻柔,波光清澈盈盈。 长街热闹,人群欢腾,花灯千奇百怪、灿若繁星。 而其中最奢华的部分无疑荟萃在河面上,那艘最高大、最显眼的楼船——狸儿楼的画舫上。 这里有最华美的灯饰,最精彩的杂耍,最妙曼的歌舞,最尊贵的客人以及最漂亮的美人。当然,也少不了最美味的美食。 收罗南北珍奇,煎炒蒸煮样样俱全。 可说鱼翅熊掌只是俗物,山珍海味也是等闲。 然而。 宴席中压轴的一昧美食,说起来却反而最普通不过。 鱼脍。 由三娘子亲手操刀的鱼脍。 三娘子手艺不必多说,就跟她人才一般俊。 只说这鱼,便是专门养在狸儿楼的活水池里,用花瓣、酒料长年累月泡大的。 为求鲜活,是掐准了时间,现从池中捕捞,由狸儿楼现运过来。 …… 是条好鱼。 所有人见了都会这么说。 鳞片色泽如宝玉,眼珠明亮且黑白分明,在案板上扑腾有力,两人健壮的女工都险些按它不住。 只是。 “咦?鱼嘴里是什么?” 在众人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等着三娘子大展身手之际。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冒了出来。 问话之人坐在宴席最上首,此人就是潇水的县令,是一县之尊,所以哪怕这句话近乎自言自语,席间的人们还是听得到、听得进。 于是乎,一时间,所有人无论是客人、婢女还是护卫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他们看到:扑腾的大鱼嘴中吐出一小截圆柄状的东西。 那是什么? 万众瞩目中,答案很快揭晓。 那个摁住大鱼的女工突然将手伸进鱼嘴,而后顺势一抽。 立时。 寒光铺开,似能割伤人眼。 在那幻痛中,人们看得清楚。 这是一柄剑。 一柄半臂长短,锋刃极薄极利,正待杀人的利剑! “刺客!” 有人惊叫。 “妖女!” 有人补充。 温吞吞的席间顿时沸腾开来。 有人呆滞不动,有人狼狈逃串,有人厉声呵斥,有人尖叫呼救……纷纷扰扰,乱七八糟。 刺客毫不理会,只是手提利刃,快步急趋,直取席上县令! 舫中其实有不少侍卫,守卫也可堪森严,可谁想会上演一出“专诸刺王僚”? 有离得近的护卫试图阻拦。 可刺杀来得太突然,剑锋来得太迅疾。 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到。 那柄藏在鱼腹中的躲过重重盘查的利刃,眨眼后,已然贯入了县令的胸口。 旋即。 血如泉涌。 刺客脸上却露出困惑甚至于不安的神色。 困惑的是,明明剑刃细薄且尚未拔出,血液怎会喷溅? 不安的是。 从鲜血飞溅的一刹那,席间似乎突兀安静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却骇然发现,席中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所有人都保持着上一刻的动作与神态,僵止不动。 而就在宴会厅堂外,区区一门之隔的甲板上,杂耍依旧在如常上演,好似根本没发现席中发生了什么…… “抓住你了。” 刺客猛然回头,本已毙命于剑下的县令,此时又“活”了过来,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笑容。 “抓住你了。” 她仓惶回顾,席间所有的人都扭过脖子,将脸孔对着她,满怀笑容。 紧接着。 “砰!” 大门骤然关闭。 刺客打了个寒颤,也从惊惶中清醒,她想要抽身离开,却发现那些喷溅在身上的鲜血彷如活物将她覆住,变得坚韧稠粘,彷如罗网,将她死死拖住。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门窗一扇扇相继锁死,看着长着笑脸的人们蜂拥扑来。 耳边充充斥他们“嘻嘻”的笑声。 “抓住你了。” ………… 潇水城外。 水月观所在的矮山。 李长安独自藏身于荒林之中,远眺酒神祭繁华的灯火。 虽说隔着重重林障与遥远距离,但在酒神作为桥梁与李长安、虞眉通感下,在画舫上发生的一切,他都譬如掌上观纹,历历在目。 只不过。 此时的李长安,眼中可以看到画舫两侧川流不息的人群;可以看到甲板上正在上演名为“戴杆”的杂技;甚至于,透过窗户,看见三娘子将大鱼片片分割,赢得满堂喝彩。 却独独看不到那一幕“专诸刺王僚”,看不到“时间凝止”的怪事。 “这些虫崽子还真是厉害,居然在幻境上又构建了一层幻境。”李长安啧啧有声,“要是先前撞到这一招,我们早完蛋了。” “也不尽然。” 酒神反驳。 “若非吞了藤妖,幻蝶也没这能耐。况且它对幻境的蚕食还没蔓延到潇水城内,要构建出这幻境中的幻境,想必也花了不少代价。” 一人一神你一言我一语,虽凝重于幻蝶对幻境的控制日益加深,却独对虞眉的处境没有丝毫担忧。 原因很简单。 因为这一切本就在意料之中,或说计划之内的。 随着酒神祭的来临。 几人不得不承认,光靠挨个宰杀大妖,是不足以将幻蝶调出水月观的。 手中的牌越打越小,眼看就要满盘皆输。三人商议后,决定加重筹码赌上一波。 而这个筹码就是虞眉自己。 所以昨夜里。 虞眉杀人剥脸被人撞破,又惊动了巡逻匆匆离开,幸存者被斩杀之际恰巧觉醒,又因自身是蚯蚓成妖侥幸逃生,吐露出虞眉意图换形混入画舫刺杀的线索……一切都是自导自演的戏而已。 为此,李长安还冒险出手,和虞眉一起解决掉了几只巡逻队伍,好让幻蝶认为爪牙不堪使用,要对付虞眉,还得它本尊出手。 可惜。 李长安回望水月观方向,月明星稀,不见怨斑。 百幻蝶仍旧没有离巢。 只让虫崽子搞了一出“幻中幻”。 不过。 还有机会。 ………… 幻境。 众妖围猎之下,刺客的反击无力且短暂。 很快。 她便被骨质的长钎穿过四肢与肩胛牢牢钉在了地上。 满脸鲜血,目光呆滞。 众妖围着她嬉笑指点,好似对她的孱弱十分不满,对这次伏击尤不尽兴。 直到一个妖怪上前,从她的脸上扯下一张人皮。 嬉笑声戛然而止。 概因,人皮之下竟是一张生满短毛、尖嘴猴腮的脸。 虞眉的本尊确实也是妖怪,可她是一颗槐树,又不是一只猿猴。 更怪的是,这张猴脸的眉心处,在绒毛之下,隐隐见着好些道未愈合的划痕,细细看,这些划痕组合在一起就好似一道……符箓? 众妖面面相觑之际。 “符箓”中忽而跳出许多漆黑的弧光。 而后。 轰! 阴雷震响! ………… 狸儿楼的画舫有两层高,浮在水上,跟一座小楼台似的,一览众船小。 船上连着绳索系在两岸,船上、绳上都挂满各式彩灯,倒映在水面,猛一瞧,还以为是天河里的仙宫。 顶层一分为二,一半作为宴会的场地,往年都简单用布幔或屏风围住。 但今年不同。 因为近来妖人为祸,特意加建了楼阁,也好安排护卫。 可画舫上大人物如何惜命,两岸的游客们是不在乎的,他们只管把目光落在画舫另一半的舞台上。 此刻上演的是一种名为“戴竿”的杂技。 由一个肥壮的妇人举托着一根大竹竿,高可二十多尺,上面安着些小枝,都挑着彩带、花灯,有九个小姑娘在上头回转腾跃,上演种种惊险节目,瞧得底下看客目眩神迷。 而到末尾潮高处。 一个小姑娘轻盈地攀到杆顶,“变”出一盘果子。 而后。 脚步一点。 竟从高空直接跃下。 却并未就此坠落,反而在衣袂飘飞间,飘飘然凌空虚渡,直往画舫另一边的宴席上飞去。 “好!” 两岸顿时响起了百十倍的喝彩声。 上头的杂耍班子在左近地方很有名气,大伙儿都知道她们的拿手好戏唤作“仙人奉礼”。 可方才的表演,精彩固然精彩,但跳来蹦去的也不过像几只猴儿,谈何仙人? 哪儿似现在。 嚯。 真就飞过去了! 于是乎,欢声雷动,投钱如雨。 看客们瞪大了眼睛,要一睹接下来的精彩表演时。 轰! 突然间。 河面上好似炸开了一道闷雷。 画舫在雷声中剧烈颤动,彩灯随之摇晃时,灯光竟如琉璃般碎裂开来,簌簌坠落河面,腾起大片大片的浓雾。 眨眼。 便笼盖了整艘画舫。 咋还不让看了? 底下观众们面面相觑,刚还投钱打赏的更是懊悔不已,直呼退钱。更多的游客却被这动静吸引过来,以为有什么新奇节目。 这些都暂且按下不提,但说画舫里已是一片混乱。 不单单是为了突如其来的雷声与晃动,更是因为,宴席上,竟然凭空冒出了许多焦黑的尸体,虽七零八落不成形状,但一眼看去,就知道不属于人类。 种种莫名变故教席间乱成一团,甚至没人注意到,那从竹竿上飞来贺礼的“仙子”已然踏入了宴席。 她手中拿着的不是庆贺的礼物,而是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 直到有人惊呼: “当心刺客!” 慌乱的人们这才惊觉。 可她已然飞身疾进。 剑光吞吐。 譬如白虹贯日,直取座上县令而来。 这一瞬。 先前的幻境中那一幕仿佛再度上演。 尖叫呼救的侍女,惊惶走避的客人,睁眼待死的县令,奋力阻拦的护卫……还有那些本藏在人群中,焦急之下,已露出原形的“虫崽子”们。 她全都收入眼中,却一点没放在心上。 她只默默问酒神问李长安: “幻蝶出巢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