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像条狗一样
晏诗眉头骤耸,霍然起身,“你胡说!” “凤鸣楼创立不过十六载,那时候还没有凤鸣楼!” 素衣妇人似早料到她有如此大反应,眉眼连眨都不眨一下,缓缓抬头,“可当时的云义阁中人,如今尚在人世的,全在凤鸣楼里。” “你是说……” “其他人全都在那一两年内,因各种原因身亡或失踪,无论老幼不分男女。” 晏诗如遭重击,僵立当场。 “杀人灭口?”她似承受不住,往后退了半步,撑在身后的屏风上,继而很快又摇了摇头,“也许只是巧合。” 素衣妇人不说话,只看着她,神情莫测。 无踪无迹是巧合,尽皆死亡也是巧合,天底下有这么多巧合么? 她暗暗问自己。可是就连自己拼命否认,也无法抑制心底使劲冒出的那个念头,令她无比恐慌的念头。 自己的师门,杀死了他们的师傅,自己的师祖?! 所以这些年才对花觉和云义阁的历史讳莫如深? 晏诗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源源不断生发开来,从内到外都教她冷透。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没理由,他们没有理由这么做。 “为什么?”她听见声音从自己嘴里发出,可是连说话字音有了些微的变形,好像此时喉咙舌头声带全都不属于她。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要去问你师傅了,也这正是我找你来的原因。”素衣妇人将热茶递到她微凉的手里。 晏诗似被烫了一下,空茫的目光骤然凝聚,落在近在咫尺的妇人脸上。 对方眼睫浓密,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正目光灼灼的望着她。似安抚,似鼓励。 晏诗渐渐从迷雾般的思绪中抓住了那一闪而逝的线头。 她断然抽出了手,茶杯不期然砸在餐盘上,“乒乓”数声,碗倒筷落,guntang茶水混合着汤汁飞溅,泼洒花了二人裙边。素衣妇人眉目微露错愕。 “我明白了。” 待到此时,她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绕了这么一大圈,重重铺垫之下,真面目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端倪。 为什么对方如此倾心相待,有求必应,对她乃至疯汉都奉若上宾,还不惜下如此大的诱饵,原来最终的目的,是自己身后的凤鸣楼,是她的师傅,甚至还有云义阁传承的名声! 春风度到底想要干什么!摧毁这一切,还要借用自己的手,甚至还要用上师傅明霄亲自送给她的辟水剑! 她此时已完完全全的明白了! 跳动忽闪的烛光下,素衣妇人的脸似乎千变万化,而她终于仔仔细细,大大方方,以从未有过的尖锐和无礼审视着对方,带着势要看清楚对方真正面目的悍勇和蛮烈。 “说了这么多,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说什么线索,全无实证。不过是你们凭空想象罢了,就算情况如你所说,十余年过去了,诸多变数,兴许恰是巧合也说不定。你们这些个推测,完全站不住脚。我就问一句,他们有什么原因,非要制花觉于死地不可?” 素衣妇人皱着眉,“我们若是知道原因,还会等到今日?” “哈,”晏诗大笑。 “哈哈哈哈……”初始似情人低语,而后笑声越来越大,直至声震屋顶,烛火弹跳。 “只怕连前面的许诺也都是信口胡诌,只怕我剑指师门,凤鸣倒台之日,就是我命丧你手之时!” 素衣妇人眉头皱紧,张口欲言,却被晏诗再次喝阻。 “就算是真的,你以为许我一个薛家的命,就能让我欺师灭祖?” “其心可诛!”晏诗暴喝出声! “明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利用我对付凤鸣楼?” 她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之上,今日只怕有一场恶战。 然她没有等来涌出的护卫,四下安静如前。素衣妇人静静的看着她良久,然后放肆的笑起来。 笑声里九分讽意一分癫狂,最后吁了一口气,同她隔案平视:“你觉得,我在挑拨?” “难道不是?” 对方不免露出了几分怜悯,“你如此愚蠢,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噢,是了,难怪你武功不错。” 晏诗本就疑心,现下听闻此言更是怒火中烧,反唇相讥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那不叫聪明,那叫精虫上脑。” 多少污糟话素衣妇人不曾听过,可这等粗俗言语出自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之口,犹是见惯风浪的她也有些愣住。 晏诗继续叱道:“你看似说了一堆,可是实际上却什么都没说。话里话外暗示我是我师门杀害了师祖花觉,又对诸多同门兄弟灭了口。这是何等滔天恶行,是你三言两语便能加诸在凤鸣楼身上的么!” “是我这般说你春风度,只怕此时,已是刀兵相见了。” “这话说得好笑。”素衣妇人毫无惧色,“正是没有真凭实据,我才同你和盘托出,须你上山彻查。若实证在手,还用等到今日,与你有此一叙?” “若真是想对你师门下手,我将此番话说与薛鳌,岂不比骗你来得划算轻易?凭薛家无中生有罗织罪名的本事,只怕早就证据确凿,掀了你凤鸣楼了!还容你在这儿冲着我大呼小叫?” 晏诗微一思忖,对方所言亦非全无道理,只是心下依旧半信半疑。又听对方道: “我的目的只是查出花觉的下落,是你坚持认为我对你师门有偏见。薛鳌和你的同门前者过疏后者过亲,都不是最好的人选。只有你,曾经的师门翘楚,今日的宗派弃徒,最为合适。所以我才屡次向你伸手,希望交好。更深知你处境不妙,处处掣肘,又身负家仇,因而不惜以所有薛家资料换你尽力而为。只因我和那人皆认为,你是最能够,最愿意给我们真相的那一个。” “现在看来……” 素衣妇人别开了眼。“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来人。” 晏诗脑中一紧,握紧了剑柄。 却见言翘在门外应声,“夫人有何吩咐?” “吃饱了,收拾了吧。” “是。” 言翘说罢退了下去。素衣妇人再也不看她一眼,也不顾身前狼藉,转身走开。 晏诗松了一口气,正想张口,外面忽然想起来一串脚步声,门被推开,言翘带着几个人进来,见杯盘狼藉,神色不变,只利落的蹲下身去,将该处细细的整理打扫。 言翘客客气气的看着晏诗,“晏姑娘,还有事么?” 这是对方下了逐客令了。走,抑或是不走?晏诗想了又想,终究还是迈步向素衣妇人走去,“是我方才失态了,只是我还有些疑问,望夫人赐教。” 素衣妇人站在书案前头也不抬,“还想说什么。” 晏诗回头望了望还在清扫的婢女,言翘还在目光不善的冷着脸看她。 素衣妇人没有开口,晏诗自然也不好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这件事,于是屋中一时间奇怪的静了下来。 晏诗暗怪自己太冲动,哪怕对方心怀不轨,也不至如此撕破脸来,何况,疯汉还在对方手里。她可知道自己这性子,无论对方所言虚实,她总忍不住探查一番的。莫说花觉还是她的师祖,光是这样一个人,她也不想对方莫名惨死。既是凤鸣楼中有线索,自己又有此便利,于情于理她都不会置之不理。既如此,又何必同对方闹得不可开交。 是以她知道对方这是下自己的面子,也放平了心态,静待下人退去。 再脏乱,总有收拾完的一刻。临走时言翘还想说什么,她冲言翘摆了摆手,笑了笑。 言翘转头见夫人没言语,便抿着嘴安静离开,带上门。 待脚步声远去,晏诗道: “这件事,我答应了。” 素衣妇人终于抬头看她。 “不过,我在此要向夫人要个承诺。” “什么承诺?” “花觉虽然是我师祖,可是无凭无据,我上山探查旧事已属天大的冒犯。只是事关我凤鸣楼的声名,我绝不容许任何人肆意污蔑,亦不忍师祖花觉横遭毒手。故而才答应了这桩交易。然则,我所查结果,你,包括你口中托你那人,可会相信?” “若我查出,你们的推测不中,花觉确实当年已下山,此事又当如何?” 素衣妇人沉吟一番:“假如真如你所言,花觉完好下的山。那么他下山前所有发生的事,我都要知道。相应的,我给你一半薛家的资料。” “真的?”晏诗讶异极了。这比起方才来,难度可是大大降低了不少。这般算来,这桩买卖她可是占了大便宜。 素衣妇人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不必觉得亏欠我。我方才所说,只是花觉下山的情况。若是你查出花觉确于山上遇害,而你又不查到底,那么,一条薛家信息我都不会给你。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晏诗心下发沉,下意识收紧了拳头,“你就这么笃定,花觉在山上遭遇了不测?” 对方冲她嗤笑一声,并不回答。 这明明白白的嘲讽,她若再看不出来就是个傻子。 “我既已然应了此事,你手上还有什么线索,不如一并说出来吧。” “你既不信,又何必问。挑拨之名,我可担不起。” 晏诗越发笃定对方定还有某些线索,直指凤鸣楼。否则单凭这些空xue来风的推测,她断然不会下如此大的筹码。 “信与不信,我自会判断。可是现在咱们是一伙的,你也总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啊。夫人心胸似海,何必跟我计较,”晏诗说着,替对方倒了杯茶。
“也罢,”素衣妇人接过茶,在指上微微转动,“免得到时候因此丢了性命,怪我没有提醒你。” 晏诗目光微微一闪,“洗耳恭听。” 素衣妇人也不看她,兀自道:“有次大长老邱佑安在我这吃酒,床笫之间曾言及你师祖,说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武功没什么了不起的,连弟子都打不赢。’” “‘像条狗一样。’” !!!!! 晏诗握紧了拳头。 “这是他原话?” “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就这一句?后来呢?” “后来再问他,‘你打过?’” “他怎么说?” 素衣妇人看了晏诗一眼,“他没再说了。无论旁人怎么问,他都没再开口了。像是醉得狠了,才冒出的一句。” 这话除了过于冒犯。粗想来并无大错,然却经不得细想。纵是晏诗不愿相信今日所闻,此时也难免狐疑起来。 如此一个受人爱戴的师傅,与之是有何等的仇怨,才说得出“像狗一样”的评语。 还有“打不赢”,以花觉的武功,怎会打不赢? 此事真是越听越是疑点重重。她收拾思绪,心中暗暗记下。 “对了,你可见过花觉画像?” “说起来,确实不曾。” 素衣妇人似料定如此回答,轻笑一声,在桌案前抽出一卷画像来,递给她。 晏诗接过,双手一展,一副清癯老者人像便出现在她眼前。 嘴角含笑,气度出尘,面须在光影间似轻轻浮动,整个人欲从画中走出,栩栩如生。 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容貌。 不由叹道:“果然,虽然没见过,但是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不,比我以为的,还要俊逸得多。” “每个人都这般说。不然江湖中虽多称其为梅卿,或者梅师。然私下里亦有玉面郎君之称,你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吧。” 晏诗连遭挤兑,面色微赧,忙辩道:“这我还是知道的。”然心里却道:只是不知,有这般风华。 素衣妇人斜斜瞥了眼画像,“花甲之年尚且如此,不知盛年之时是何等颜色。” “这样的人物竟丧于小人之手,真是可惜。若是我也有一身好功夫,只怕也要忍不住去替他手刃仇人,已浇心中块垒。” “可惜啊,徒孙们练着你的拳法,却无人想着你。弟子三千又如何,皆黑心俗骨耳。到头来,还是你的古稀老友奔走天涯。若我是你,也不知道是愿死,还是愿活。” 说罢抄起桌上的半杯残茶,一饮而尽。 晏诗将卷起的画轴往对方手里一递,“别说了,他下山之前若真在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定然查个水落石出。你也不必激我。” “你若是分不清大节小义,我就算再激你也是枉然。” “不过,你若是够聪明,便应知道此事没有回头路。中途收手,花觉尚且命丧敌手。何况你乎?” “这你无须担心,若无事便好,真有蹊跷我绝对会查个水落石出!” “好!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二人目光相碰,互视一笑。 “你若是需要帮助,可传信过来,我这边也会全力相助。”素衣妇人朝她举起了茶杯。 晏诗抬手举杯与之清脆一碰,“多谢。只是我如何回山。现如今薛家对我紧咬不放,凤鸣楼只怕惹火烧身。” “这你不必忧心,下个月武林大会,你只消夺个头筹,你师门定然不会将你再拒之门外。” 晏诗沉吟道:“听闻这武林大会只是武林各派的青年一代弟子上场,夺魁者师门便是新一任武林盟主。凤鸣楼本就因我身在风口浪尖,如此一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师傅怎会如此不智?” “放心吧,盖世功名唾手可得,谁能忍心拒绝。” “你好像对我师傅很了解。” “非也,不过是身在风月场,看多了人心向背罢了。” “即便如此,薛家岂会让盟主之位旁落?江湖藏龙卧虎,若要折桂,又怎会这般容易?” “你对自己没信心?”素衣妇人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 晏诗一时不答。 素衣妇人又道,“不成也没关系。只是,这是你回山的最好机会。” “如此,我明白了。” “那么,”素衣妇人再一次展露笑容,“一切顺利。” 晏诗点点头,“夫人再会。” 素衣妇人忽而开口: “我叫朱宵。” 晏诗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后会,朱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