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雍州城
苍梧山占地极广,一条由山中雪水而化的大江从中流出,古来便有,从未断绝,谓之醴泉,绕山而走,因此沿江靠山之地尽是大小城镇。苍梧山西麓一带,属于雍城地界,周围十里八乡,都归雍城管辖。雍城说大不大,说小也并不小,是南北往来的商贸重镇,因此较其他州城更显繁华。 十几个年轻男女穿着统一的校服,束腰窄袖,极浅淡的金色,远看近乎于白,只是肩膀处的金色凤凰,令人见之难忘。正是晏诗他们一行人。 在了结了几个街头无赖,散了几个大盗的家财后,众人马不停蹄的,终于来到了此间最大州城——雍州。 沿路行来,眼前尽是荒芜的田地,野草丛生,田间干活的人寥寥无几,走近些,才发觉人人皆有菜色,个个骨瘦如柴,目光呆滞,看见他们,也很快落在眼前似乎走不到头的路上。 晏诗紧紧摩挲着缰绳,粗粝的毛刺也磨不掉分毫积攒的郁气。这世道就像一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残破躯体,先行死去的,正是这一个又一个弱小的细胞。她顿时涌起一阵难以遏制的渴望,似乎是鲜血,似乎是杀戮,她突然很后悔,自己在山上待了太长的时间。这里尚且如此,在无妄大陆更为偏远的家乡,恐怕早已千疮百孔。以前的那些旧友,还活着吗? 晏诗半眯起双眼,牙关紧咬,马鞭重重一挥,纵马前蹿出数十米,身后众人亦策马挥鞭,疾奔而去。 只觉前方人影伶仃的道途,透出死气沉沉的味道。 她想了许久,若是官府真拿了今年的秋粮,府库必然造册。这粮官必然知情。只要拿住粮官,就能顺藤摸瓜。 拿定主意,待进城安顿下,晏诗便吩咐众人,换上常服,分头打听消息。 一伙人刚出门,便迎头撞上气势严整的霍倚秋一行人。 “晏诗!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还有戴玉,你,你们……” 众人看向晏诗,见她一扬下巴,便各自散去。 “你什么意思!这是该有的礼数么?” 晏诗低头不耐的用鞋底在雪地上画着形状,“师姐,我们现在是普通人,你这大呼小叫的,让我们怎么办事。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站住!” 晏诗负着双手,没回头。 “我不管你们穿成这样是要干什么?但你别忘了,我们这次下山的目的。我已经拜会了三家,得了不少好苗子。你可要抓紧了。” “呵,”晏诗冷笑一声,举步便行,“只要不是歪瓜裂枣就替师父谢谢你了。” “哼,让你再得意几天。” 晏诗带着阿煦和屠百里二人,一路走走看看,也不说去哪。屠百里本来和晏诗不太对盘,可他脾性耿直,不善巧言令色,便只好跟着晏诗,三人来到交叉路口的茶楼,要了盘点心,就坐下喝茶。 才坐下便见柳叶刀走进来,也穿着不知从那弄到的便服。 “师兄。” “师兄。” 柳叶刀止住二人起身,亦甩开襟袍跨腿坐下。 晏诗瞅了眼他这长工的做派,往他面前摆了个杯子,“你怎么来了?” “几天未见,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屠百里嗓门大,只得阿煦同他述说一番。 “竟有此事?” 晏诗双手一摊,“不知道啊,这不来查么?要是真有……嘿嘿。话说你先到了几天,有什么消息没有?” 柳叶刀微吟,摇头,“出入尽是朱门贵府,听到的也皆是逢场作戏之语,看不到什么东西。” 晏诗点点头,边不着痕迹的打量店内客人,手中的瓜子有一搭没一搭。 坐了半晌,听到的不是东街有人娶了十八岁的小妾,就是南市有店走了水。晏诗正打算吃顿午饭就回去。 菜刚上齐,就听得旁边饭桌谈话。 “哎,这不是王员外嘛。”一位身着藏蓝色缎袍的中年男子朝廊柱边上一个单人独桌的银袍男士走去。 银袍男子身材微胖,面白汗虚,眼袋浮肿,一看就是个沉迷酒色之人,当时正举杯欲饮,酒未入唇,便闻此声。抬眼望去,“原来是刘老板。” “不敢当不敢当,只不过一点小生意。不知方便供桌否?”刘老板指了指王员外对面的长凳。 “刘老板客气,请坐请坐。” 刘老板肚子微凸,圆脸爱笑,一脸福相,笑着朝王员外点头致意,向后一撩袍子后摆,与王员外对面而坐。张口叫道,“小二,点菜!” “客官,您要点什么?” “牛rou小肚,梅菜肥肠,一盘油菜,再来两壶好酒”,“得嘞”,小儿一甩堂巾,唱着菜名麻溜的朝后厨而去。 转过头来,蓝袍男士望着桌上简单的几样小菜,似乎都没怎么动,这会功夫,对面的银袍王员外已经喝了第三杯。蓝袍男人复又笑道,“与王员外久未谋面,在此不期而遇,实乃幸会。” “刘老板又客气了。”王员外意兴阑珊,似乎心事重重,说罢又是一杯酒灌喉而入。 刘老板并不在意,笑意未减,继续说道,“王员外家中姬妾成群,让人好生羡慕。不知,今天怎舍得抛下家里的娇妻美妾,一人来这喝闷酒呀。” “唉,说之无用,徒增烦恼,不说也罢,刘兄办完了事,也早回鹭州吧。”说罢,一口闷酒尽数灌入,烧得肺腑通体辛辣。 “王员外既叫我一声刘兄,就是拿我当自己人看待,我俩虽见面不多,但往来也颇欣赏王员外为人,斗胆也叫一声王兄。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你的苦处不说出来,让兄弟我又如何帮你。” 王员外苦笑着摇摇头,“谢谢刘兄好意,只怕这个忙刘兄不仅帮不上,反会惹上一身麻烦啊。到时,皆是我的罪过了。” “哎,王兄此话就见外了,人在江湖,哪有不碰跟头的时候,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嘛。你不说出来,又怎知我帮不帮得上呢?何况,我常年四处奔波,也认识了不少人物,未必就帮不了王兄。” 王员外听得心中一动,似有几分道理,可想想却又黯然,“唉,刘兄有所不知,若是小盗蟊贼,几个能人异士出马自然是绰绰有余,然我这是……唉,罢了。既然刘兄助我心切,再闭口不言倒辜负了刘兄一腔情义。就说与刘兄听,徒当给刘兄下酒解乏了。” “王兄想必是备受苦楚,才会做此丧气之态,岂不知天下一物降一物,事情再大,总有办法能够解决的。王兄不妨与我说个明白,我也好尽力为王兄排忧解难。”刘老板依旧笑着劝解道。
王员外听得心中一暖,重振了些精神。口气也不似之前颓唐。开口道,“城中有一恶霸,名叫张长虎,从半年前开始,便带着一帮混混三天两头来家中sao扰。不是说无中生有的税银没交,就是说某某古董原来是他们家的,不胜其烦,银子送出去不少了,愣是喂不饱啊。最近,非说我家当初借了他十万两银子,现下年景不好,你说,让我哪筹那么多银子去。就算这一次能给了,下一次如何?长此下去,家业如何能保啊,唉。” “官府也不管管?” “谁不知道他jiejie是城主最喜欢的小妾,谁敢招惹呀。” “就是半个月前才纳的那个?” “可不正是她嘛。可笑一介流民,只因为有几分姿色,被城主看上了,竟连同他弟弟也这般肆无忌惮起来,呸,狗仗人势。” 王员外恶狠狠的低声咒骂。 刘老板走南闯北,也多于官府中人打交道,自然明白其中难处,商贾不怕强盗,也不怕官兵,就怕有着官府背景的强盗。官匪勾结,天大的冤都没地伸去。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城主在灵州城一手遮天,旁的势力再强也难以插手。二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边竖着耳朵听戏的晏诗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半晌,被称为刘老板的蓝衫男子率先开口:“城主的小舅子多了,你在城中也并非一文不名,他竟敢行事如此嚣张,城主怎会吃相如此难看?” “你是说?” “你想,城主治下几十年,必定懂得杀鸡取卵的后果,从来都是钝刀子割rou,今天一块,明天一块,这样才长久有rou吃,如今却不同以往,这是为何?” “刘兄分析的确有几分道理。那究竟为何?” “原因我也说不上来,不过看样子,城主似乎急需一大笔钱,所以借这个新晋小舅子的手替自己疯狂敛财。但自己又并不直接出面,希望给自己留条后路。” 银袍男子恍然大悟,“对!对!确实有这种感觉。刘兄果然慧眼如炬,让我拨云见日。如此说来,我需收拾收拾,携一家老小回乡下避一段时间,待灵州情况稳定再回来。” “如此也好。” 银袍男人亲自为对方斟酒,郑重的敬蓝衫男子一杯,“今日王某谢过刘兄解惑,他日返乡后,再设盛宴答谢。” “王兄客气了。”蓝衫男子依旧笑眯眯一饮而尽。 心中拿定主意,王员外一扫之前颓靡,向刘老板起身告辞,“刘兄,家中事繁,我便先行一步,刘兄自己也多加保重,早日离开方为妥当。” “谢王兄,王兄请自便。”被称为刘老板的蓝衫男人拱手还礼。 王员外匆匆离开。 晏诗等人对视一眼,阿煦道:“你说这是他小舅子自作主张,还是城主的意思?他到底想干什么?” 晏诗摇摇头,“先跟上去再说。” 临走时,晏诗回头瞥了一眼依旧稳坐桌边,夹菜吃酒的蓝衫男人。“师姐”,屠百里叫到,她摇摇头,回身朝王员外消失的方向迅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