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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千零九章 书信

    三月阳春,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王锡爵上疏引疾乞休。天子十分关切派了中使前来慰问。

    王锡爵当然无病,但对于天子此举是深为感激,同时回禀说已经服了汤药已无大碍,但是国本不立实在无颜面留在朝堂上。中使闻此离开了王府。

    中使走后,王锡爵换下官服身着一身玄色海青来到其母吴氏屋中。

    因为吴氏年老多病的缘故,王锡爵是一直不愿进京做官,故而天子八请其出山,王锡爵是七辞其命,最后一次王锡爵与吴氏一同从太仓进京,如此既能侍奉在旁尽人子之孝,又能在京侍君尽人臣之忠。

    王锡爵先陪其母去府后佛庵礼佛,事后告诉吴氏,说自己因三王并封担心为外臣议论再度乞休,吴母宽慰道,在朝做官,只要不欺天,不害人,信心委命,进退有余就行。

    王锡爵反复念着‘信心委命,进退有余’八个字,对其母教诲深以为然。

    之后王锡爵走过院中,看着庭院里的花木,他不知不觉地想起了他早早过世的二女儿,深深叹息。

    王锡爵生于巨富之家自小锦衣玉食,但束发读书后家人更对他严格要求,衣裳一穿数年,菜只是新鲜而已。

    后来王锡爵与其弟一并做官后,一直都是以清廉二字名闻官场之上。

    王锡爵回到书房换上燕服,想起进退有余这三个字,心想自己这‘引疾乞休’还是要坚持下去,今日天子虽说慰留,但是天子对于国本的事上还是暧昧不明。而吏部那边又用京察的事来做文章。

    自己在消解三王并封的不利影响前,实在不可重新出山。

    想到这里王锡爵在书案前写了引疾乞休再疏。

    写完之后,王锡爵命人立即替自己送至通政司去。

    而这时候下人禀告说在老家修养的申时行给自己来信了。

    听说申时行来信,王锡爵不由眉头一皱,不是他对申时行有什么意见,反而他对于这位老友十分怀念。

    王锡爵年少读书时有一次略有所思,写了会元二字贴在家中的正梁上,然后他果真中了会元,但殿试里王锡爵却输给了申时行成了榜眼。

    在翰林院中,王锡爵认识了申时行。他与自己有乡谊,又有年谊,还是同僚,二人的交情就开始于此。到了后来二人公事几十年,经历了张居正夺情之事,又先后入阁为相,然后又安然渡过了李植上疏,争国本等难关,二人交情一直仍在。

    王锡爵眼前想到为难的事,却是认为申时行是为林延潮来求情的。而数日之前,前首辅王家屏刚刚来信,就三王并封之事为林延潮说情。

    王家屏是前首辅,分量自是不一般,现在又有一位申时行。

    王锡爵拆开了信,一见来信但见上面果真是申时行熟悉的笔迹,比以前更是飘逸闲适,以笔迹观心境王锡爵也略知这位老友致仕后确实是心态变化,放下了包袱。

    申时行信中先是叙旧,然后谈及了家班又请了周铁墩,沈娘娘等等几个名怜等等,

    王锡爵见此微微笑了笑,二人都是江苏府人,而且还都喜欢昆曲。

    王锡爵府上就有蓄养昆曲优怜,并请赵瞻云,张野塘二人调教。

    这二人在后世昆曲中地位极高,如赵瞻云是立昆之宗,有国昆曲圣之称魏良辅的嫡传弟子,张野塘是魏良辅的女婿其开创‘北曲昆唱’,即用昆腔来唱北方的曲子。

    有二人指点下王锡爵的家班自是不同,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汤显祖所作牡丹亭第一次开唱即是请王锡爵的家班来演绎。

    当然申时行家里的申班也是毫不逊色。申时行致仕还乡后居于苏州城百花巷的环秀山庄,此处原先是五代钱谬之子钱元琼在苏州所造金谷园,是苏州有名的园林。然后居乡养老的申时行在环秀山庄遍请名怜,依年纪设大,中,小三班,其梨园隐隐有江南第一之称。

    信中申时行说些近来自己调教戏班的心得,并还新得了一谱子名为《鲛绡记》,已着家班日夜排演,等将来王锡爵致仕之时,二人一起听戏赏曲之余,畅谈天下,足为人生之快事。

    说完了这些申时行就聊起朝政之事,谈及于自是有关于三王并封的事。

    看到这里王锡爵不由眉头一皱,莫非申时行真是来替林延潮来说情的?

    王锡爵往下面一看,果真不出所料。

    申时行先言林延潮焚诏之事不妥,有失朝纲,但是大节却在。三王并封之事确实极为不妥,名不正言不顺。

    王锡爵知道申时行一直念兹在兹的就是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那么林延潮焚诏肯定是合乎他政见的。

    但此举却有损于王锡爵的威严,故而他读到这里仍是眉头紧锁,申时行似知王锡爵心结,信中请王锡爵效王猛释徐成之事。

    王锡爵明白此典故,前秦宰相王猛督大军伐燕,与燕国名将慕容评相持于潞州。王猛令大将徐成与燕军战,约日中而还,徐成却日昏而还。

    王猛欲斩徐成,其将邓羌求情。王猛坚决地表示,若不斩成,军法不立。

    邓羌再求,王猛仍是不肯。邓羌返军营严鼓勒兵,准备与王猛大战。

    王锡爵以前也听说林延潮言读史时如何采纳古人智慧,看到关节处要按住书不看下文,想自身如何处之。

    王锡爵心想若自己是当年的王猛,到了那个地步怕是杀了徐成,再战邓羌,否则三军主帅哪里有受大将要挟之理,如此如何能够治军?

    但王猛如何所为?王猛知道邓羌要率军攻打自己大营时,反而对左右称赞这个邓羌真是义而有勇。然后王猛还派人到邓羌大营说,将军不用打了,我已经赦免赦了徐成。

    徐成赦免后,邓羌来王猛军中请罪。王猛执起邓羌之手却笑着道,我是故意试探将军你的,将军于一名部将都如此看重,又何况于国家乎?

    看到这里,后世读史之人都讥笑王猛。申时行却言道,人将攻我,王猛因而赦之,不是折损主帅威严之举?然而邓羌事后却大破燕军以回报主帅。胜负与主帅威严相较孰轻孰重?军法之严明,不正为了克敌制胜。

    王锡爵看到这里,知道申时行是劝自己,虽说林延潮焚诏之事很是损害了自己宰相的威信,但自己树立宰相权威,还不是尽可能让皇长子可以顺利立于东宫?林延潮一旦处置以后谁敢言皇长子出阁读书之事,自己的威严与此相较又孰轻孰重。

    写到这里,申时行继续劝王锡爵,这一次事情后,自己写信给林延潮让他暂时辞官回乡。但他写信给王锡爵,却希望王锡爵能够出面挽留,同时也为国家社稷留一栋梁之才。有林延潮在朝,那么国本之事就有了希望。

    读到这里王锡爵对申时行的人情世故深为佩服。

    信末申时行还提了一句,吾门生中最合意者宗海也。

    言语之间,也有护犊子的意思了。

    现在读了申时行之信,王锡爵是左右为难。王家屏,申时行陆续都来信替林延潮说话,王锡爵是如何打算。

    当初王锡爵与天子商议,确实有先让林延潮复官为礼部尚书,等到皇长子皇三子出阁读书的事情确立后,再找个由头让林延潮滚回老家种田。

    但现在王锡爵不得不有所考量。

    王锡爵这时候拿起摇铃一晃,命下人将王五叫来。

    不久王五抵至王锡爵书房,王锡爵向王五问道:“朝野间风闻林侯官有去意?可是真的?”

    王五道:“好像是真的,礼部的事他都放手给左右宗伯了,而且他的门生孙稚绳的府上近来时有官员拜访。朝野有传闻孙稚绳马上有大用,什么大用却是不知。”

    王锡爵闻言道:“老夫还未如何?他倒是不安其位了。”

    王五笑着道:“那是相爷恩威啊。”

    王锡爵沉默许久方道:“恩威是皇上的,老夫又岂敢轻用。”

    王锡爵上了第二疏继续请辞在家,数日之内,陆续有大臣来信。

    这几日在书房读信的王锡爵徘徊不能安坐,这些来信的官员很多都是朝廷的柱石老臣,如前礼部尚书陆树声这样多年不过问政事的三朝元老。

    此外还有前礼部尚书于慎行,婉言为林延潮说情。

    前礼部尚书朱赓,信中为林延潮求情,请王锡爵从轻发落。

    还有前吏部左侍郎沈一贯,委婉进言。

    甚至连在乡闲居的前礼部尚书沈鲤也过问王锡爵的三王并封之事,同时也隐隐表达了支持林延潮的态度。

    王锡爵看完信后,知道这是林延潮焚诏之后,自己与天子对林延潮还未有发落前,这些在野大臣即立即纷纷上疏来保。

    这说明什么?不是早就联系好的,而是全凭公心。

    还有一些信件也必然还在路上,其中一信最令王锡爵动容。

    此来信之人并非与他有多少交情,只是他与申时行的同年而已,当然他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林延潮的老师,刚刚被起复为浙江按察司金衢道副使的林烃。

    林烃品行高洁,为时论所重,这一次也是言辞诚恳,甚至有些谦卑地为他的学生林延潮于向王锡爵求情。

    在此王锡爵不由感叹林延潮真有几位好老师啊。

    ps:明日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