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八十九章 白纸
陈知县向林延潮施礼,令在场之人都是很尴尬。 当下众人都是心想陈知县或许是头晕眼花了,于是都尽量替陈知县开脱,如今天阳光太好,总之哈哈。 将此事就如此揭过。 除了陈知县,还有一老翁与他同来。场之人都不知他的底细,众人只称他为陆翁,听说是董其昌的老师,甚至王衡以及在场一名士子也是受过他教诲的,应该是在野宿儒,所以很是德高望重。 连陈知县见了他,也不敢居首,而是坐在一旁,推了陆翁为首座。 华传芳请陈知县,陆翁来此,自是为此次文会作一个评判。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习惯性相轻,故而文会上总要推公正持正,才学得各方敬仰的人来裁断。 见众人推举,陈知县倒是很客气道:“唐宋以诗词为盛,而今则是文章为显,文章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吾喜小品,喜其冲口信手,闲适随度。“ 陈知县说得也是道理,诗词之道了,前人已是抵至一高度,同时明朝又以文章为宗。读书人就觉得,文会上再千篇一律,谈论诗词已不那么合乎时宜。 而谈论文章,那等阐述宏理,庄严严谨,更切乎文以载道方式的文章,也不适合在士人交游时谈论。 所以这等冲口信手,闲适随度的小品文,也逐渐在文会上有了市场。 陈知县接着道:“评论文章嘛,吾窃以为,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遽论其文也,诸位文章,本官知其理,不知其情,是不敢妄加评论。“ 大家都知道,陈知县这话是自谦,免得到时候点评文章时,惹得别人不爽。 于是一名名叫张君霆的士子道:“县尊,韩愈有云,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县尊指点我等文章,如帮我等明性悟道,我等感激还来不及呢。“ 这士子说完,众人都是一并称是,请陈知县一会不要顾及,随意评论。 见众人都这么说,陈知县捏须点点头,然后向陆翁请教了一句。陆翁点头答允。 于是陈知县就与众人道:“今日在西湖为文会,各位也是各写一篇文章来,就以一叶为幅,一炷香为限。让本官与陆翁一览三吴才子佳作。“ 众人一并称是,然后各自入席。 此刻西湖上起了风,湖面起了浪。不过五艘连舫在湖面上很平稳,丝毫也不摇晃。众人都是安安稳稳地坐着。 至于画舫里的船舱很大,容的二十余士子也不嫌小,这席位也是一人一席。 众人坐定后,华传芳看了林延潮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心道此人为何如此厚颜,还赖在船上不去,我一会需羞辱一下此人。 于是华传芳对下人招了招手,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船舱左右垂帘挑起,但见美貌的侍女端着文房四宝,鱼贯入内。 侍女将文房四宝之物,放在众人的席前案上,然后随侍左右。 众人琢磨陈知县所说的一叶纸,就是案上这么点大,最多写上个两三百字,这也就是限定篇幅了。 然后一名侍女在陈知县与陆翁面前点起线香。 众士子里不少人都是提笔挥毫,也有的则是一动不动,闭眼凝思,看来是在打草稿。 对林延潮而言,这文会不过是走个过场,袁宏道一片好意,想要替他扬名。但林延潮眼下早已是名满天下,又何必来这场合出什么风头呢,没事莫装逼嘛。 于是林延潮心想就随意写一篇平平的文章应付过去就好了,自己马上雇船南下回家省亲,才是眼前的正经之事。 这样的应酬文章,林延潮在翰林院里可是没少写。自己中状元后,宫里太监,以及很多官员来求自己写文章,想要拿来作为墨宝,藏于家中,留之家人。 初始时一两个如此尚好,但人多了来求,林延潮也是招架不住。 久而久之,林延潮也是被锻炼出来了,这样应景对付的文章写得也很顺溜,简直是提笔就有,如此就叫应酬之作。后来有了孙承宗捉刀,自己就更不费什么脑力了。 于是待林延潮准备腰提笔磨墨时,却眉头一皱,转过头看正在奋笔疾书写个不停的华传芳。 原来摆在林延潮面前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少了一样。没有墨水叫林延潮怎么写?自己满腹经纶,也不能咬破手指写血书吧! 于是林延潮只能搁笔,双手按膝而坐。 左右的人都在那写文章,林延潮这个样子就有点呆头鹅了,仿佛江郎才尽,酝酿不出文章,要交白卷似的。 眼下半柱香过去了,在场之人都是提笔了,唯有林延潮枯坐原地。 这时但见华传芳将笔一投,双臂的袖袍长长向后一甩,然后将卷子拾起递给身旁侍女,侍女第一个将文章交给陈知县。 这华传芳为何第一个交卷? 林延潮想来此人附庸风雅,文章都是买来充门面的,此刻上场,早就请人代写了,自己只需默写一遍就好,当然是第一个交卷的。 当然看了这一幕,若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华传芳是才思敏捷呢。 华传芳后,其余士子也是陆续将文章写好了。 一炷香后,其他人都是交稿了,场上最后只余下林延潮一人。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拿了面前这张白纸递给了身侧的侍女。这侍女抿嘴一笑,将林延潮白纸递上。 由于是侍女转手,陈知县没看是林延潮所交的,但他看到是一张白纸时,也是眉头微微拧起。 当然了,这是文会,并非科举考试,交白卷也是无关紧要,但这里三吴名士汇集,如此场合写不出文章来,交了一张白纸,那可真有负名士之名了。 陈知县本着给人留情面的原则,也不说破,将林延潮的白纸放在最末,而是与一旁陆翁一并谈论起文章来。 这文章排在卷首的,当然是华传芳的。 于是陈知县第一个念起华传芳的文章来。华传芳笑了笑,左右顾盼了一番,然后挺直身子,显然对自己的文章极有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