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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愤慨

    五里桥这一战。

    描绘战场的画卷已然崩碎,铁蹄、大旗、尸体遍野,漂浮在清流河中,鲜血染红了这片大地,中天上射下的朝阳让其显得极为刺眼。

    徐开地所率队伍中,剩下的三十余人,将其搬上马鞍牵着马带离了战场,血腥气息由浓转薄,战场上的喊杀声也越来越小。

    当他们再一次感觉到,身体的寒冷和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时,天地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安静了下来。

    他们奇迹般在关宁铁骑的拦截下突围出来了,非但如此,这一次剧烈的冲撞,也让祖宽感到惊讶,损失数百人的战果,已经不亚于他们和一支八旗正规军进行正面的突围对冲。

    这已经是他许久未曾遇到的伤亡了,从未曾想到一支农民军千夫率领的队伍能够做到如此。

    惊讶归惊讶,这支队伍再厉害,在他们的碾压下,也已经成为了过去,千户战死,尽管还有几条漏网之鱼,想必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卢象升下令往西继续追击闯营大军,他们自然就没有再多的闲工夫去理睬这些漏网之鱼。

    兄弟们将徐开地带到一片山丘下,他们逃出来了,却没人有开心的感觉,惨烈的战况依然让他们心有余悸。

    茫茫一片大地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活路在哪方,接下来该往哪里逃。仅仅半天,逃出来的兄弟,身受重伤的无粮无药又死了三个。

    徐开地的盔甲被扒开了盔甲,肩上的伤口血没在流了,被他强拔箭头翻开的伤口血rou模糊,肿胀拱起像背上的一个小山包。

    江淮地区终究是水气充沛的地方,今年又尚未下过大雪,旱灾情况相比秦中要好上不少。

    树林里草木稀疏,却有人在林子中找了一些蛇含草、狼牙草茎,捣碎用一块碎布包裹外敷在徐开地的伤口处,静坐在其侧等待他醒过来。

    天渐渐暗了。

    山丘上可见深蓝的天空一览无余,月光冒着冰澈的寒光,几颗寒星悬挂在天角。

    先前被赵胜唤作小猴子还是个少年,十二三岁的年纪,身材瘦小,坐在徐开地旁边,靠着一棵老树抱着膝盖坐着,静静地望着天空。

    尘土、硝烟、血迹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痕迹,头发脏乱,衣衫破旧,嘴唇干裂,两次突围赵胜一直挡在他的前面,他只是脸上挂了一道寸许长的创口,却感觉身上无处不发痛,身上一点力气的都没有,脚上踩着两个破旧变形的鞋,不合脚,垫了好些布料里头,眼中带着忧色望着天上的寒星。

    山丘上没有人放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二十几条大汉,他们身上的疲乏感覆盖了寒冷的侵蚀,身边很多人都睡着了,他抬起眼皮都觉得费劲,却不敢睡。

    赵胜、王贵、王虎这些当家的一个都没有回来,徐开地还躺在地下,脱战之后战马还倒下去了六匹,一条条的坏消息就像是添在他软绵绵肩膀上的稻草,随时让他崩溃。

    突然,山上的夜鸟鸣叫了一声,他猛然变色,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几乎是从地下弹射起身,冲出路面,贴耳在地上。

    地面的震动感微弱,是杂乱无章的马蹄声,渐渐隐隐可以辨别方向,他起身立即冲回林子中:“来人了快起身,滁州方向来了一队骑兵!”

    林中众人猛然惊醒过来,摸起身边卷起的武器,人马无声,刀枪出鞘,几个手脚麻利,无甚伤势的,当即冲到还能健行的马匹边上,翻身上马,跃马出林:“你们埋伏好,我们去前面看看。”

    一伙人静悄悄摸到道旁的乱石堆后,个个目不转睛盯着滁州方向,只要情况不对,他们还要殊死一战。

    很快,冲出去的人马兜了回来:“不用怕,是先前出去找人的老马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些人。”

    众人闻言松了一口气,扶着石头,走出到道路边上,他们逃到这边后,就有人怕王虎他们丢失了他们的位置,出去接应,现在回来的正是他们,只是他们带回来的人是王虎,他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没有赵胜的身影。

    “王百户,赵百户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六儿冲上去,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他的眼已经通红。话刚说完,又看到王虎马上挂着的七八个死不瞑目的头颅,吓得一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王虎一脸惘然,他前突想要冲入关宁铁骑包围圈中的位置,要比赵胜往后退半里地,根本不知道赵胜来援了,正当他奋力厮杀想要撕开一口口子的手,遇到了知晓王贵死讯的兄弟,传达了王贵死前的命令。

    有骁勇往前想要抢回王贵尸体者,但无一不是葬身敌人的火铳下,听到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他没有害怕,甚至还想要往前,按照他以往的性格,若是抢不回是被王贵的尸体,将这些人杀尽,他是绝不会罢休的。

    可王贵领出去的那支队伍的残部,硬生生挡着远程三眼火铳的火雨,将他们推着往外赶了出来,他根本靠近不了主战场,等他认清现实知道再无可能冲入敌人的阵中之后,身边就只剩下这些人。

    “赵胜?他还没回来?我他娘的没看到他们。”

    这个消息瞬间将六儿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击破,眼泪再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扁着嘴,抽泣着鼻涕,却没有哭出声。

    “奶奶的,哭什么哭,没看到再派人去找就是了!”王虎最烦看到人哭,转身下令向身边围着的人道:“你们他娘的,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老子出去找?”

    “回来,先回来。”

    诸人听命刚上马冲出,忽又听到王虎把他们喊了回来:“还有把能逃出来的兄弟都给我带来了,奶奶的关宁军,老子要跟他们拼了。”

    王虎自爹娘饿死后,也未曾受过如此打击,这时候的情绪极为不稳定,感觉脑子空荡荡的,喜怒哀乐仿佛都已经不由自己控制,他翻身下马,剩下几位伤势较重的兄弟上来,接过他的马缰,见他瘸着腿,来回踱步不敢与他搭话。

    他与关宁军作战的时候,被“大锤”咬了一口大腿与膝盖交接的位置,这时候也是淤青肿胀发不上力,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甲哥儿呢?你们把他放在哪了?”

    ......

    徐开地在那几个人策马出去接应王虎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他俯身扑在垫了一层树叶的地面上,觉得脑袋很痛,盔甲被卸掉了,背部的伤口也被包扎好,伤口处火辣辣的,倒也不太痛了,就是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

    用手撑住地面,倔强半天,才勉强坐了起身,身上的伤势算不上很重,脱力和失血过多,让他觉得脑子空荡荡的,天地都在打转。

    他的坐骑,那匹黄骠马拴在身侧的一颗树上,正悠闲地吃着地下的野草,兴许是见他醒了过来,低声嘶鸣了一声。

    徐开地想要朝它笑一笑,王虎却在这个时候闯了上来,一下扑倒在他的面前:“甲哥,贵叔没了,被关宁军杀了!”

    得知王贵战死的消息,徐开地觉得天都塌了,脑子忽然变得一片空白,像是失去了思维能力。

    黑洞洞的树林中,寒月浇下惨白的月光,树杈与枯枝的倒影落在空旷山地上,若无战事,这也算得上只是一副自然馈赠的奇景,但这个时候,这座山丘对于徐开地来说,更像是一座墓地。

    没错,他是才刚穿越过来一年,但他也是人,心是rou长的,无论是回忆中,六岁开始就跟着老舅生活的经历,或者是来到这个世界上,王贵对他的照顾,都在告诉他一个事实,那就是如果没有王贵,就不会有徐开地今天。

    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羸弱书生,身在这么一个把手下尸骸铺张起义之路的闯营中,他或许早已经战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非常清楚,当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本性被权力推至巅峰后,是不可教化的,来自后世又如何?

    一切阻挡他们起义步伐的力量,都会被视作障碍清理干净,难道还妄图跟他们空谈民族大义?

    他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飘过一幕幕回忆。王贵在地主面前点头哈腰,却常常被拳打脚踢,王贵亲自去求私塾的老夫子接收他入学,每次考出甲等的成绩,王贵都会开怀大笑,拿着这个消息能跟邻居吹嘘到众人都不厌其烦,尤其他考中秀才那一次,他脑海中还能够找出王贵骄傲的样子。

    入伙农民军后,前脚骂完他,转身又对他悉心教导,受伤了他任劳任怨地照顾,没有他徐开地绝不可能当得上百户,更不可能有今天。

    他在生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觉得他思想有些顽固,可一旦失去了,心中就似有一个位置空缺了出来,空空荡荡的,很不好受。

    这一刻,双眼已是通红,他都分不清到底是他占据了原主的身体,还是原主吞噬了他的灵魂了,两个灵魂仿佛糅合成了一团,彻底跌入了这个该死的世道,最后一位亲人也没有了。

    他心痛如绞,心口似淤积了一口胀气,很闷很闷,找不到发现的缺口,他指挥的这次行动,虽然让一些人逃出来了,但对他而言,还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徐开地脸上的冷静的表情王虎感到害怕,感到不对,慌张问道:“甲哥儿,你怎么了?”

    “我们还有多少人?”

    “我见到的,只有不到四十个。”

    “老舅的尸首呢?”

    “我打不过他们!”王虎的悲伤、委屈、憋屈最终聚成了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我本是冲进去的,可老当家的残部将我推了出来,我根本近不了那支关宁军的身。”

    “你怕了?!”

    王虎大声哭喊道:“我没怕,王虎的命是几十位兄弟保下来的,就是觉得没能帮这些兄弟们报仇死不瞑目,我斩了八个追击我们的关宁军的头颅,就挂在马上,甲哥儿你要觉得我没能完成命令,就斩了我,好让我下去跟兄弟们赔罪!”

    徐开地睁着朦胧泪眼,表情逐渐扭曲,想要站起来却歪斜几下都做不到,伤心欲绝也似,嘶吼一声,冲拳打在身边的树干上,树摇摆了一下,拳头也破了皮渗出血,胸门闷气带着一口鲜从冲他的口中冲了出来。

    他的身体随之脱力,随着眼眶中泪水的滑落,再一次跌落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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