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浮屠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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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心殿内檀香袅袅,十五连盏的铜灯焰火昏黄。 燕兰渝高坐凤榻上,脸上彻底褪了温婉的假象,面沉如水,冰冷肃杀。 砰——! 坐于台下的摄政王双目赤红,将桌案上杯盏全部推翻于地,瓷器碎开噼里啪啦,伴随他撕心裂肺的怒吼:“我要杀了楼观雪!我要杀了他!” 燕兰渝明显也气得不轻,指甲紧抓着扶手深深陷进去,像是要把某人戳骨扬灰。可她还是保持理智,深呼口气。 “不能动他。在浮屠塔的事没有彻底解决前,不能动他。要么等着大祭司回来除妖,要么让楼观雪留下楼家血液再死!” 摄政王怒不可遏:“你到底在怕什么?!浮屠塔都已经一百年没什么动静了,你还在忌惮什么。” 燕兰渝气笑了:“我忌惮的东西可远比你想象的多。” 摄政王面目狰狞:“穆哥儿现在昏迷不醒,连御医都说凶多吉少!楼观雪光明正大射出的箭!这个贱种就这么向我们示威!踩在你我头上撒野,你还能忍?” 燕兰渝额头突突跳,手里的杯子也直接甩了出去,拔高声音扭曲道:“我当然不能忍!你以为我想忍?!我早就想杀他了!我恨不得把他凌迟而死!如果不是他娘,我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她大口呼气,温柔婉静的表象撕裂,露出了年少时深刻入股的阴狠跋扈来。 “我现在日日恶魇缠身,日日夜半惊醒。那么多年逼着自己青灯古佛念经茹素,依旧不得安生。如果不是瑶珂那个贱人,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摄政王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眼红得能滴血:“穆哥儿是我的儿子,你能忍,我不能忍。” 燕兰渝眼若毒蛇:“我说了!别动楼观雪!现在不能动!” 摄政王失去理智:“他不过一个傀儡!有什么不能动的!” 燕兰渝骤然抬头:“你敢动他,明年惊蛰就是你我的死期!” 一句话响在静心殿内,让摄政王脸色煞白,但他还是死死盯着她。 燕兰渝笑起来,眼底却是深寒的恶毒,黑发青裙恍若皈依的信女,恨恨不休。 “你真当浮屠塔里关的是妖?你真当先祖入神宫能轻松获得神眷?” “神无爱无恨,又怎会垂怜人类。毕竟哪怕是世代侍奉神的鲛族,都未见他垂青一丝一毫。” “百年之前,大祭司同鲛族三圣女中的一位布下杀阵,让‘神’魂骨分离,才堪堪压制住他;而后先祖趁‘神’灵魂未稳,用邪术将‘神’三魂生吞——结果回来就暴毙。” 燕兰渝的脸色苍白,在说及这件事时,眼里也露出了发自骨髓的战栗恐惧,但她还是说了下去。 “这浮屠塔关押的,从来都不是妖,是神的三魂。” “你我,燕家、卫家、吴家,还有楼家,当年入神宫的都是被神诅咒的人,其中以楼家诅咒最深。” “你当三月五楼观雪入摘星楼是为了什么?这是当年楼家与三家定下的约定,每年惊蛰,由楼家后人去承担一年一次浮屠塔内的神之怒——因为只有楼家血液,能激起神全部的恨,供其彻底发泄。” 她兀地笑出声来,声音一字一字。 “楼家子嗣多夭折命短,怕是有一半死在摘星楼内。” 这些不为人知的皇室秘辛如惊雷震地,摄政王脸色如纸愣在原地,呆呆抬头。 燕兰渝往前微微倾身, “没有人能入摘星楼三次还活着。所以今年,楼观雪必须选妃,必须留下子嗣。” “大祭司说毁塔屠神只有三成把握,我们赌不起。” 摄政王脑海里被血色填充,沉默很久哑声说:“如果穆哥儿死了,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燕兰渝见他依旧执迷不悟,神情在红光中扭曲如妖煞,她尖声:“滚!给我滚下去!我怎么有你那么个草包哥哥!” 摄政王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离开,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握,铁青的脸上眼中杀意丝毫未减。 白荷带着侍女来静心殿时,恰好门口撞上脸上乌云密布的摄政王。 她心惊胆战行礼,好在摄政王并没有理她,压抑着怒火拂袖而去。 白荷一惊,心道:摄政王这是和太后娘娘吵架了吗?她端着布匹的手不由发颤,在阶前犹豫了片刻——要是刚好触到太后的霉头,那真的九个脑袋都不够掉。 不过还没等她想清楚,燕兰渝的声音已经传来:“进来。” 一如既往的温婉轻细,听不出息怒。 白荷深深呼口气,进去的时候,对满殿的狼藉视而不见。她是来给燕兰渝过目入夏制衣的布料的,说来也奇怪——这位太后娘娘从前偏爱各种艳丽的红,现在却钟爱素静的青。 她规规矩矩汇报完一切。 燕兰渝在榻上垂眸,手指闲拨茶盏。 她刚刚和摄政王吵架过于激烈,习惯了轻声细语的嗓子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燕兰渝听完白荷的汇报,没说话,淡淡问起另外一件事:“你可曾见了陛下昨夜带回宫的那个少年?” 白荷一噎,想了想,如实说:“回太后,那位小公子入宫后,寸步不离陛下寝殿,奴婢未曾见到。” 燕兰渝没什么表情,冷笑一声:“怎么这么多年,你们就没发现陛下有断袖之好呢?” 白荷脸色霎白,但到底是掌事姑姑,很快镇定下来,柔声道:“因为陛下那么多年,不近女色、同样也不近男色……不过,奴婢前几日确实发现,陛下对宫中的一个小太监有所不同。” 燕兰渝嗤笑:“太监?” 白荷说:“是的,那小太监两次惹了陛下,可陛下都未曾杀他。” 燕兰渝听到这才来了点兴趣,眉眼一挑,半直起身来:“两次?” 白荷:“一次在浴池,一次在御书房。” 燕兰渝红唇勾起,慢悠悠笑起来:“那敢情好啊。那太监什么来头?” 白荷说:“他先前是梁国的九殿下,梁国国破后被先帝收入宫中,现在在浣衣局办事。” 燕兰渝点头。 她轻轻喝了口茶说:“你试试看,能不能帮帮他。” 白荷:“遵命。” 燕兰渝的唇沾了点鲜红的液体,也不知道茶杯中放的是什么:“一步一步来吧。” 总得有人能先爬上楼观雪的床,不是吗? 夏青确实回来后就没出过寝殿。 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目光看得他头皮发麻,他两辈子都没想过会被人用暧昧的视线打量。 绝了! 他好几次都想扯开红绳,都被楼观雪拦住。 楼观雪放下书本,认认真真,微笑:“你不是说过,我有什么要求尽管对你提吗?” 夏青:“…………” 夏青憋着气,跟他要来骨笛做发泄。 那笛子在他面前现过原型后,也就不在装模作样了,鬼精鬼精的,被夏青握到手里就是各种挣扎,想要跑路。 夏青冷冰冰:“再动我把你掰断!” 骨笛只能呜呜哇哇委屈地收敛着了。 他根本不想出门! 以前上楼观雪身时,面对张善那谄媚的脸就浑身不舒服。现在对上他暧昧打量的视线就更恐怖了,头堪称皮发麻。 甚至有一次夏青不小心把骨笛丢出去,到御花园捡,遇上一个小宫女见他跟见鬼似的,又是惊艳又是嫉妒,神情复杂张嘴半天问道:“您就是被陛下藏在寝宫的那位公子吗?” 夏青:“…………” 夏青捡起骨笛,冷着脸:“不是。” 楚国皇宫人人有病。 楼观雪下朝回来,偶尔也会问他:“你就打算一直躲着?” 夏青每天在寝殿里就是看话本,拿着骨笛戳桌子,或者安安静静捣鼓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其实是一个很容易静下来的人。毕竟盯人都能盯半天,坐窗边看天看花看草也能过一日。 “不然呢,出去被人当过你的……” 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该用什么词形容自己的情况。 楼观雪等他半天,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帮他说完:“当我的男宠?禁脔?” 夏青拿着笛子差点想抽他。 楼观雪语气平淡:“你不出去,他们也只会说我金屋藏娇。” 哦。 反正横竖左右名声都是坏的。 夏青抓了下头发,幽幽吐了口气。实际上他也不是个特别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后面习惯了,慢慢就坦然接受。 楼观雪从来“大大方方”,丝毫不吝啬对他的“恩宠”。 有一日重新带他去揽风轩。 “我不想看求雨。谢谢。” 夏青面无表情。 楼观雪换回白衣,肌肤与衣裳同色,笑道:“放心不求雨。” 是不求雨。 “下棋吗?” 夏青:“…………” 他转身就走。 剩楼观雪手搭在棋盘上,闷声笑了好久。 夏青后面又坐回来,让楼观雪自己跟自己下棋,他找到了别的玩法。 用草折蚂蚱,折了一个下午,最后折出一个……四不像。 他盯着那玩意儿半天,扯了下嘴角。 后面抽了一些纸来折纸飞机,哈口气,让纸飞机四处飞,落在湖中,落在亭内,落到花花草草上。 骨笛滚来滚去,在桌上玩他折出的四不像蚂蚱。 后面蚂蚱被这只蠢笛子玩进了水里。 夏青:“……” 骨笛已经彻底怕了夏青,它都不知道自己身为神骨,为什么对着人没有任何威压,呜呜呜就往楼观雪袖里钻。 不过夏青困了,瞥它一眼没搭理,趴着就睡。 楼观雪支颐,黑发垂落,将棋子放入棋笥中,转头对张善淡淡道:“叫人把那草折的东西捞上来。” 张善陪着脸笑:“奴遵命。” 但是湖太大了,找半天也没找到。 夏青醒来时看到那些湿漉漉的侍卫,崩溃地想捂脸,忙挥手:“行了行了。” 楼观雪勾唇:“嗯。” 结果这事后面不知道最后怎么变成了,陛下心爱之物遗失在揽风池内,下令百人寻觅也无果,遗憾回宫。 传到白荷耳中的时候,她正在拉着温皎的手轻声细语跟他说“心里话”,侍女传来这事,她一下子话语停住,挑眉:“陛下心爱之物遗失在湖中?” “是,听宫中是那么说的。” 白荷心思电转,骤然笑起来,忽然视线落到温皎怯懦的脸上,轻声说:“好孩子,你的机会来了。” 温皎茫然的抬头:“什么?” 白荷微笑:“陛下幼年生于冷宫,饱受人情冷暖,想要打动他,总得以真心换真心。” 温皎联系前言,讷讷:“姑姑……您是要我,去湖中找到那东西?” 白荷眼里掠过势在必得的光:“对,不光找,还得你亲自去找。数百侍卫都找不到,而你要为陛下在湖水冰寒的时节找一个晚上,这样方能体现你对陛下的用情至深。我跟太后也说过你,找到后我会安排陛下与你见面的。” 温皎脸色煞白,但隐隐又升了一丝希望,他低下头小声说:“好的,姑姑。” 三月乍暖还寒,池子里的水能把人冻脱一层皮。 温皎晚上出来就已经被风吹得有些瑟缩,眼睛看着那池水,一时间娇气劲上来,不想去受苦。 可是只有找到那东西才能跟白荷姑姑交代,他咬着唇,原地打转,看着偌大的揽风池,心里直打鼓。 那么冷,湖有那么大,听说这湖里溺死的人也不少。 他吞了吞唾沫,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 他不可以…… 但是傅长生可以啊。 傅长生被温皎找到的时候,脸色苍白,他白日才因为触怒一个脾气古怪的太监,活生生挨了十几大板。皮开肉绽,血也没凝结。痛苦让神志恍惚,半天才听清楚温皎的话,他声音很轻,问道:“殿下,你要我在这湖里,帮你找一个草折的蚂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