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章 不干净
马车渐渐走远,那些诵经声,已经消失在马蹄声后。 阿妙重新戴上了帷帽。 雷州并不是一个庙宇繁多的地方,她长到现在,好像也只见过两三次僧人。记忆里,那些僧袍的颜色,总是和雪一样白。 但她知道,僧人穿的衣裳,并不是雪白的。 她真正记得的,其实是那一天的大雪。 隆冬时节的风,永远像剔骨的刀。她蜷缩在角落里,看僧人们在那座破旧小院前吟诵经文,虽然一句也听不明白,但她猜到,他们是在送别她的父母和哥哥。 往生极乐,是多么美好的祝愿。 钟家的邻居们,全冒着雪,围在边上,跟着僧人们念念有词。快走吧,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好像,死去的人,依然还在那座小院子里。 阿妙真想告诉他们,别念了。什么往生极乐,全是假的。她的父亲,母亲,哥哥,早就都被那个黑衣男人带走了。 可她到底没有出声。 一转眼,四十多年了。 阿妙的脸,隐在纱幕后,声音也跟着朦胧起来:“秋秋,让车夫掉头,先不去东市了。” 秋秋一惊:“不去东市,那去哪里?” 阿妙侧过脸,撩起一角帘子。马车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和她的记忆一点也不一样。 她低低道:“去长乐巷。” 那个从没有给过她一点快乐的地方,却有着极其美好的名字。 秋秋依言出去,交代了车夫,回来时,一张脸却是皱着的:“小姐,车夫说,那长乐巷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阿妙在纱幕后轻轻地笑:“那是雷州城里最穷的地方,当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秋秋有些不安,坐回原处后,小声问道:“小姐,您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阿妙望着窗外,淡淡地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有个长辈过去便住在长乐巷。” 秋秋睁大了眼睛,有心想仔细问一问,可又想,刨根问底不是当丫鬟的人应该做的事,只好忍住了不说。 马车里渐渐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车夫在外头喊了一声“秋秋姑娘”。 秋秋连忙去看阿妙。 阿妙已经起身,准备往外头去,见她望过来,手一挡:“你留在这里,不用跟我一道去。” “这怎么能行!”秋秋急声道,“您一个人,连路也不认得,走失了怎么办?” 阿妙道:“不要紧,真出了事,我扬声喊你们便是。” 秋秋一听,脸色更白:“什么?您连陈大也不带吗?” 她们的车夫陈大,早些年同人拜过师,学过些拳脚,带出门也能当个护卫用。可阿妙说“你们”,显然是要独身前去的意思。 秋秋不肯答应,但阿妙已经有了定夺。 她走下马车,叮嘱陈大,让他看顾好秋秋,自己则沿着小巷入口,向里头走去。 不一样的雷州城,一样的长乐巷,让她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阿妙循着回忆,走啊走,走回了自己儿时的家。 院子早就荒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上头并未建起新的房子。按理说,钟家没了人,这地空着也是空着,一定会有人想要才对。 可她看看周围,这破旧的废墟,似乎是个禁地。 她才在院子前站了一会,便有目光开始打量她。慢慢的,那样的目光越来越多。视线落在她背上,充满探究……和厌恶。 阿妙侧过身,看见个须发花白的老头。 他挽着条裤脚,鞋子也有些破了。 “你是谁?”他目光警惕地看着她的帷帽。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出门,没有这般讲究。阿妙干净整洁的鞋子,让他肯定,眼前的人一定不是长乐巷的住户。 贫穷腌臜的长乐巷,并不是受人欢迎的地方。 陌生的外人,站在这里,比明珠还要显眼。 他提着半只死鸭子,语速飞快地质问阿妙:“看你的样子,一点不像是长乐巷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说话间,他瞥了一眼阿妙身后的旧院子。 杂草丛生的地上,一片绿幽幽。 他打个寒颤,把视线收回来,又看向阿妙。 阿妙笑了下:“这院子,难不成是老伯你的?” 老头闻言,愣了下:“这鬼地方,怎么会是我的!”他否认得极快,好像稍微慢上一点,就会被地上那片绿色给吞掉。 阿妙闻到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 是他手里死掉的那半只鸭子发出来的。 她往边上退了半步,仍然笑着道:“既然不是你的院子,你又何必管我在这里做什么?” 老头一噎,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竟然这般不客气。 他皱起两道稀疏花白的眉毛,恶声恶气地道:“我是好心提醒你,这地方可不干净。” 清风吹过来,纱幕扬起。 他看见了一侧尖尖的下巴。 阿妙抬起手,将纱幕压回去,口中声音充满好奇:“哦?不干净?这怎么说?” 老头气冲冲的:“你又不是长乐巷的人,干净不干净,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还是快走吧你!”他一手抓着鸭脖子,一手乱挥起来,“快走快走!” 这姿态,还真像是在赶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阿妙掏出荷包,丢给他。 老头手一松,半边连脖子的死鸭子,“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上。 一层薄薄的土飞了起来。 他双手捧着荷包,掂了掂。 小小的荷包,做工精美,用料之贵,全是长乐巷人没见过的样子。 他抬起眼睛,悄悄看了阿妙一眼,几根手指已经飞快解开荷包。里头白花花的银子,成块的! 虽然一看就是碎银子,但对他来说,还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大财。 鸭子落在地上,他也忘了捡,只将银子倒在手心里,一块块抓起来放在嘴里咬,一边含含糊糊地问:“这些……全给我?” 阿妙转头看向小院子,那些凌乱的石块,已经让她想不起屋子原有的模样。 “是啊。” 她轻轻应了一声。 老头立即眉开眼笑:“您早说嘛!” 尊称都用上了。 阿妙无声冷笑。 老头收好荷包,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院子里几十年前,出过一桩十分吓人的命案。爹妈,儿子,都被家里的小女儿给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