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4章 刺马
在魏蜀阳平关战场上,除了关中兵、陇右兵外,还有一支特殊的“氐兵”,他们多是武都、陇右氐人组成,扎着椎髻,甲胄凌乱,被安排在西汉水以南的山地上扎营。 其校尉为武都白马氐首领齐钟留,他一向为群氐所信向,威服诸豪,数年前受魏谍策反,携众氐人反了公孙述,为马援夺取武都赢得时间,事后被第五伦破格封为白马氐伯,此次汉中烽火再起,齐钟留也带了一旅氐人来助阵。 但按照魏国的习惯,哪怕是氐羌的“雇佣兵”,也得安排一个“自己人”监督,于是经过层层筛选,一个名叫“阿云”的小小营正,就成了这支氐兵副校尉人选。 听说前将军万脩、镇北大将军吴汉同时保荐此人,万脩言其:“于武德二年定陇右时入伍,其性忠恳,能通夏言。” 而吴汉则更对阿云赞不绝口:“虽是氐人,然随臣援河西,击并州时,颇骁勇,常有功,又好学,已能粗识文字。” 论资历,论能力,阿云都毫无问题,于是便由营正提拔为副校尉,从陇右天水家中调到前线效力。 阿云没啥实权,只要职权是监督齐钟留和约束氐兵,马援对阳平关的进攻不甚猛烈,氐旅没沦落到填沟壑的程度,只负责守备侧翼。 这一日,当氐兵们抓获几个易服从阳平关方向逃出来的蜀军逃兵,交给阿云审问时,蜀兵那熟悉的口音,让阿云一时梦回西蜀……那才是他年少生活的地方啊。 阿云的、本是蜀西边陲的氐部少年,后来部落相攻,家人尽死,被卖到成都为奴,等待他的当是悲惨的命运。但在奴隶栏中,他却遇上了贵人,一位风度不俗的轻侠一眼就挑中了满眼不甘的阿云。 那位救命恩人名叫荆邯,他给饥肠辘辘的阿云吃的,又买了衣裳为他蔽体。一起被赎买的,还有一群相似经历的少年,他们被带到邛崃山秘密之处训练,人手一把锋利的匕首,荆邯从第一天起就告诉众人。 “救汝等者,导江卒正公孙公也,当誓死效之!” 从那天起,阿云成了“公孙死士”的一员,经过刻苦训练,甚至手刃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才脱颖而出,旋即接受了任务:“潜入陇右,设法投效魏军,伺机刺杀魏将万脩!” 后面的事不提也罢,阿云阴差阳错被调离了万脩的麾下,跟着吴汉击陇西,同时与上线失去了联系,只能小心翼翼地隐藏身份,混迹在魏军之中…… 今日被乡音触及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阿云回过神来,问了几遍,又令人拷掠之后,发现这数人当真是逃兵,因畏战而开溜,打算沿着西汉水南岸逃回蜀中。 他咳嗽一声道:“看来这群山之中,确实有多条小道通往阳平关东南定军山,且先拘押,或可为我军向导。” 等士卒将几个逃兵带出去后,阿云才暗自唏嘘:“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 “这都快九年了……” 当然,阿云不知道,他的运气,比起奉公孙述之命,护送熊猫到长安相赠,打算伺机行刺第五伦那位杀手,已经很好了。 自从十年前一对熊猫送至上林苑后,第五伦视察过一回,就再也没去过,杀手没等来第五伦,倒是把熊猫给等死了! 没办法,自前汉末年以来的小冰期仍在继续,关中竹木大批枯萎发蔫,想给熊猫找点吃食都不易,满山竟找不出一颗笋来!第五伦素来吝啬,也不愿花费重金从南方运竹,说什么:“百姓尚饥,予岂敢顾惜禽兽之命?” 国宝生错了时代,最后竟活活病饿致死!那刺客顿时没了工作,上林苑的官吏说什么“陛下不养闲人”,竟将其遣入民间,在苑外发五十亩田地自行务农,自此再无后文…… 相较于那熊猫刺客,阿云还算幸运,至少他重新回到了魏蜀交锋的战场。 但就算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天堑,阿云入魏时间太久,辗转太远,以至于彻底和上线断了联系,就算他的恩主荆邯将军就在阳平关后,却又苦于不能往来书信——阿云虽然混迹九载,做了中层军吏,但身边能托付性命的亲信却不多,除非亲自去,他可不敢冒着被出卖的危险投书。 眼看魏军各路人马基本到齐,阳平关虽险,但也非毫无缝隙,就在阿云焦虑不知该如何协助荆邯时,却忽然听巡逻的人说…… “今日阳平关上,悬了一面奇怪的旗!” …… 那是一枚染血的匕首,缝在白色的布匹上,竖立于阳平关顶,随风而飘。 军中旗帜各有其意,但这种旗子却是头一次打,不论是魏军主力,还是驻扎在西汉水南岸的氐旅校尉齐钟留,皆不能识。 “云副校尉,汝可认得?”齐钟留询问阿云,阿云只懵然摇头,但他心中却在疯狂呼喊: “此旗名曰‘图穷匕见’!” 他当然认得,荆邯将军乃是战国大侠荆轲的后代,给他们讲过祖先刺秦王的故事。九年前赴行前,荆邯将军又与阿云等人说好的“动手信号”。 “于两军交阵之时,此旗一出,白帝死士不论身在何方,见旗当立刻行动,杀魏官魏将,尤以主将为先!以助我军!” 蛰伏九载,终见信号,当认出图穷匕现旗后,阿云心中万分激动,立刻回到了自己的营帐,支走守卫侍从后,便开始磨匕首,等到这三十炼钢的好剑吹发可断后,又从褥下翻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箱。 开启后,他取出其中密封的青陶瓶,开始熟练地在匕首上涂抹毒药……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他仿佛就像这柄雪藏许久的匕首,过去九年间就等待重饮人血! 但就在阿云藏好匕首,整甲欲出前,他却犹豫了,重新坐回榻上,伸手朝枕头底下一模…… 这次取出的,不是匕首毒药,而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香囊。 而解开后,香囊中除了风干的兰草外,还有一枚孩童掉落的乳牙,这是陇地习俗,据说能保佑征人的平安。 闻着这熟悉的气息,抚摸着那棱角分明的小牙,阿云的眼中竟出现了一丝颤动! 五年前,随吴汉打完居延海一战后,为了掩盖身份不惹人怀疑,他以魏军营正的身份,娶了一名陇右女子为妻——这桩婚事是上司介绍的,女方家族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是汉时名臣之后,坐拥庄园、土地,岳父不嫌他氐人身份,婚后五载,生有一子。 这是阿云从未想过的优渥安宁,坐拥良田美宅,娇妻拥于怀中,爱子玩耍于庭中,这一切恍如隔世。 但每日睡后,他仍被困在成都人市的牢笼里,亦或是飞跃在邛崃山的崎岖山路上,要么就梦中挥舞匕首,刺向魏将,而自己也被戈矛穿心,用生命完成了使命…… 前二十年和后九年的经历,无时无刻不在撕扯他的理智,阿云能感受到自己的动摇,他一下子慌了。 阿云连忙将香囊塞回枕下,揣着所藏匕首,匆匆走出帐门,骑上马朝西汉水北岸的马援大营走去。 但他的心情并未因此平静,作为一名蜀谍,阿云对一些事较为敏感,过去五年,魏休养生息,呈现一种上升之势,这一切他都看在眼中,一路上更见魏军营垒森严,士气高昂。 而昔日故国成家,却一直在走下坡路,阿云时常听闻那边闹饥荒、铁钱不行的消息,阳平关内的蜀军逃兵越来越多,听说他们在那边甚至吃不饱饭。 这种对比,结合自身在蜀仅为“匕首”,在魏却靠着自己努力出人头地,跻身上层的境遇,阿云更是百感交集。 究竟是要忠于从小被教育的“忠君”,毅然献出生命,还是顾忌为人父,为人夫的身份,珍惜眼前的富贵? 不,不能再乱了,身为刺客应该知道,犹豫,就会败北!荆邯将军说过那秦舞阳的故事,难道忘记了么? 胡思乱想间,马援主营已到,但阿云作为副校尉,只要有合适的理由,并不会遭到阻拦非难。 “氐旅擒得数名蜀军逃兵,交待了重要消息,齐校尉令我来报与大将军。” 阿云尽量让自己的话语不颤抖,他偶尔有机会随齐钟留过来开会听令,面善,令牌也没问题,很快就得放行。 以阿云对马援的了解,行刺他的机会其实一大把。 这与马援的性格有关,用几个陇右出身的校尉说法便是:“马将军虽出身名门,却俨然陇右豪侠!” 豪迈,这便是阿云常听人赞誉的马援,作为大将,不论是闻驻地乱而谈笑饮酒,还是横行千里直斩西羌,跋涉半旬袭击蜀军定武都,都显示出他做事毫不犹豫。 部作战时,马援也很平易近人,打个比方,别家将军遇上营内聚众赌博,严苛点的,可能直接将参与者押出辕门斩首,马援却会停下来看,看了会还手痒,于是跟士兵借钱下注。他行走江湖多年,精通所有赌斗技巧,能将一整个营的老手赌注全部赢来,反手又用众人的钱,请他们吃肉,惹得众人一边大快朵颐,一面叫苦不迭,再也不敢在马大将军面前赌了。 而在行军扎营方面,更是外紧内松,对自己人毫不设防,这不,阿云入营,居然连佩剑都没让他取,更别说藏在胸前的匕首寒芒了! “又听齐钟留说,马援与人言,喜欢直抒心腹,纵是行伍小卒,也能近至三步之内,就算帐内还有侍从笔吏,我亦有机会出手!” 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马援的身手,听闻他早年武艺高强,曾拉起一队马贼横行新秦中,做了第五伦的将军后,每逢苦战,也常亲自出手,破西羌一战,便亲斩羌豪头颅数枚。 但马援年纪也大了,几乎是阿云的两倍,或许大不如前了罢? 如此想着,阿云距离马援营帐越来越近,此时天色将黑,前方大帐灯火闪烁,亲兵拦下阿云,再度检查令牌,又说马援在见其他人,他需要稍待…… “我等了九年,只需要再等少顷了。”阿云发现自己的手里全是汗,这些年耽于富贵,他果然变弱了啊…… 但没关系了,片刻之后,阿云便能完成自己的职责,不论成与不成,都能报效荆邯、公孙皇帝了! 然而就在阿云努力给自己鼓劲之际,帐中却灯影忽闪,旋即是有人吃痛的惨叫,旋即一抹热血飞溅,洒在帐上! “有刺客!” 亲兵们登时大惊,但他们训练有素,危急之际分工也很明确,有人拔刃站在外头,警惕地看向阿云和闻讯涌来的人,其余人则迅速入帐中去。 事发突然,阿云愕然,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消息断绝多年,蜀中或许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知荆邯在阳平关后,但荆将军,却不知我在此地啊!” “关城上的‘图穷匕现’,并不是给我看的,潜藏在魏军中的公孙死士,不止我一人!” 魏军占领武都后,肯定要用当地人,滞留当地的成家间谍、刺客想要混进去,反而更加容易,或许便有一二人混迹到马援身边,伺机动手。 等回过神来,阿云已经被涌来的亲卫挤到了外围,只能透过人头,死死盯着帐门,隐隐期盼着什么!若是那人得手该多好啊! 最先出来的是亲卫们,他们面色凝重,抬着一具尸体,看上去像一个管粮食的小吏,他的手无力的耷拉着,鲜血自胸前流出,一点点滴落。 阿云心中一沉,旋即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帐中响起。 “哈哈哈。” 却是马援踱步而出,他穿着便服,神色自若,出来后将一枚匕首扔在尸体上,轻描淡写地说道:“此人欲效要离、专诸之事,借口察其上司贪腐,前来求见,忽然暴起行刺,反为吾手刃。” 言罢,马大将军就像赶鸡似的,朝众人挥手:“诸君若无甚大事,便自散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