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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私货

    自二月初一魏王还都于长安后,位于城郊的太学也顺利复学。

    躲避战乱回跑回家、或为一口吃食混迹在军队里的弟子们虽尚未归来,但昔日的老博士们,却已经就位。

    尽管第五伦还没颁布正式的博士名额,但为了曾经那二十个铁饭碗,博士们脸上笑吟吟,心中却已相互提防敌视。

    太学博士的名额本来很少,汉宣帝石渠阁之会后也不过十二位,汉末时增加到十四。王莽时古文经大兴,遂增加了《古文尚书》、《毛诗》、《周官经》、《逸礼》、《左氏春秋》五种古文博士,加上本已失传,王莽却令刘歆和桓谭恢复的《乐》,凑齐了二十博士。

    每个博士下面还有高弟十八人,合计三百六,如此才能教授上万人的太学生,长此以往,学术也成了生意和传承严格的手艺。

    弟子还没回来,老师先打起了架,复学不到一月,屋舍间的残垣裂瓦都没清理干净,太学内就掀起了一场内战!

    最初只是正常的学术争执,慢慢地上升到人生攻击,最后是不死不休,太学成均馆中响起了这样的呼喊!

    “古文之学,乃是刘歆籍所创伪经,如今魏王肇基,古文及伪乐经六家,皆新莽余孽,学贼也!应当立刻逐出太学!”

    国由是今文博士,上个月追着第五伦绕京兆跑了一圈,求了五次,头都快磕破了。

    但如今的他,却又以“劝谏魏王还都”为己功,俨然成了太学领袖,振臂一呼,掀起了驱赶古文经的运动。

    古文经和乐经六家博士灰头土脸,换了十年前,他们才是被王莽钟情的显学,刘歆从古文里找到了不少禅让代汉的证据,如今王莽被逐,刘歆跑到陇右,他一手开创的古文之学,自然也没了靠山,落到今日人人喊打的境地。

    若真要坐下来辩经,再打一场石渠阁,古文绝不退让,可如今论其政治正确来,他们也无话可说,谁让祖师爷刘歆背叛了他们呢?魏王还让众人进太学,已是极大宽赦。

    今文十四家群情激奋,都想趁着魏国肇造的机会,将古文的渣滓余孽轰出太学,完成反扑,就此奠定新王朝的学术基调。

    但就在他们在太学一席之地而蜗角之争时,却听到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魏王将重开射策考试!射策岁课甲科五十人为外郎,乙科一百人为舍人,丙科两百人补百石吏!”

    尽管不少人得从基层小吏做起,但这数量,是王莽时太学射策考试的三倍还多,老博士们岂能不喜?

    然而坏消息是……

    “大王欲以五科取士中,而经术,居然只是其中之一?”

    众人面面相觑,魏王莫非是要打压经术?他们也顾不得争执厮打了,立刻前往桂宫的奉常官署,要询问个究竟。

    “诸位休要听人胡言乱语。”奉常王隆除了礼仪、祭祀外,还有责任管理太学,早料到他们会来兴师问罪,只让老家伙们坐下说话。

    “大王所定五科取士,大多数人考的,其实是四科,共计百分。”

    “其一为经术,占分最多,四十分。”

    “其二为策论,也就是按照所给题目写六百字以上文章,议论当前形势、或向朝廷献策,占三十分。”

    “其三为数术,占二十分。”

    “其四是常识,只占十分……”

    老博士们没听明白:“何为常识?”

    你看,连常识都不知道,王隆笑道:“主要是本业,也就是农事,诸如几月种粟,几月收麦,夏耘如何耘,二十四节气有哪些。”

    “这还用考?”有位老博士义愤填膺,但一张嘴发现……他皓首穷经,只关心经术和师承的上百万言对经传的解释注释,书窗外头的事,还真不知道!

    王隆道:“农为万业之本,但有人养尊处优,五谷不识,这要是做了官,如何了得?”

    “还有第五科,乃是‘明法’,就是汉时的明法科,此乃特科,专为那些刑律之家,代代相传大小杜律的士人开设。”

    听到这老博士们才明白,魏王的考试,和汉朝、新莽时的太学考试大不相同。

    过去是学上几年十几年,由老博士们来出题考较,精通一经者可为官,纵是不懂时势、不会算数,甚至没有常识的人,也能跻身为郎,在皇帝身边待几年外放做县令、县丞。

    可如今,魏王如今,却似是想要全才。

    国由等老儒惊呆了,在奉常官署他们不敢骂,等回到太学后,都齐聚辟雍馆内,捶胸顿足:“自汉时孝武皇帝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儒术独尊,至今百余年矣。策论也就罢了,数术乃六艺之一,也还尚可,竟尊刑名农稼,这是乱圣人之学啊。”

    “然也,孔子说过,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像汉时射策一般,让吾等出题,专考一科足矣,何必加什么‘常识’?”

    “诸君!”有人起身呼吁道:“不轨不物,谓之乱政,此乱政之行也!吾等不能坐视圣人之学被刑名策术农稼挤占,此事必争!”

    “然也,吾等争的,是万世之本!”

    ……

    到了次日,王隆被第五伦召入宣室殿,魏王笑着给他展示了尚书台陆续收到了二十多份太学博士奏疏。

    王隆惭愧地垂首道:“臣管辖太学,虽对博士们好好解释,然未能阻其非议反对,有罪!”

    他提议道:“大王,接下来还是要派人去好好抚慰,以免太学博士带着自己的弟子,到未央宫叩阙绝食,耽误了下月初一的考试……”

    “他们敢么?”

    第五伦乐不可支,笑道:“文山啊文山,你高估彼辈的骨气了。今日召文山前来,是想让你与余共赏奇文!”

    说着就打开最上面、国由的奏疏,让王隆看看。

    “大王发德音,下明诏,臣老怀欣喜……“

    王隆颇为惊讶,往下看去:“汉元光五年,汉武试五经博士对策,遂有董仲舒《天人三策》,有公孙弘白衣为相,今大王增试策论,乃理推画一,时契大同也。”

    “周时教之六艺,其六曰九数,而孔子尝为委吏,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

    这典故第五伦都不知道,一问才知道是孟子说过的话,意思是孔子年轻时当过小吏,算数很厉害,大概是最早的会计……这也成了国由支持考试里加数术的依凭。

    文中又曰:“诗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故官吏必有农稼之常识。”

    王隆看完,叹为观止,其他文章他一一看过,二十多篇,竟无一抨击,全是大唱赞歌的,与他们刚得知五科取士时的义愤填膺,截然相反。

    第五伦却丝毫不感到意外。

    “如今还留在太学的博士,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曾摒弃养士两百年的汉家,拥戴王莽。”

    “他们曾跟着王莽在太学哭天诅咒余,但在王莽出奔后却又无一人殉新。”

    在被饥荒和寒冬教做人,在被第五伦五过长安不入的pua后,这群人,留在长安的儒生们,怎可能还铁骨铮铮呢?

    第五伦笑道:“余还没考策论,这些老博士,就一个个引经据典开始写了。”

    王隆想象中老儒们会叩阙、绝食,让弟子抵制考试,有那胆子么?

    第五伦很清楚他们的软肋,经过战乱动荡后,这是士林最虚弱的时候,内部还有今古文分裂。

    “魏国的博士人选、名额还没定,彼辈都伸长脖子盼着,岂敢在这节骨眼上,拿学派前途来强谏?一旦被逐出太学,那就是罪人,死了都没脸见师长。”

    所以这群人最关心的是什么呢?是哄骗同行上书强谏,而自己则歌功颂德,如此解决潜在的竞争对手。

    结果二十多位老博士,竟没有一个糊涂人,他们在奏疏中都不忘描述自己对魏王如何忠心,学派如何悠久,甚至露骨地自荐。

    “希望那四十分经术题,考的就是其学派的学问,彼辈愿为余出题。”

    第五伦乐了,卷,士林和学术圈实在是太卷了。老儒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明白无法违抗魏王的决定,于是,如何往那有限的经术题中,塞入自己学派的私货,才是关键!

    若能得逞,得到魏王青睐的学派,就能成为当之无愧的显学,众人都知道,做官的考试考什么,士人就会热衷什么。

    学而优则仕,若是五经不能俯身而取青紫之绶,又岂会在百年内,被所有士人奉为圭臬,争相而学。同属儒学的荀、孟反而成了孤僻冷门学问?

    某个五经学派,诸如左传,不能入选太学时,则无人问津,一旦成了晋升阶梯,就有无数人挤破脑袋争着来踩。

    “今文十四家觉得,这是复兴壮大各自学派的良机。”

    “古文六家则以为,这是延续古文经的最后机会。“

    但他们的指望,全都要落空了,只因遇上了第五伦这不当人子的主考官。

    第五伦道:“此番考试,经术题就由文山来出。”

    “我?”

    王隆大惊,连忙以自己学问浅薄,难以服众推辞,但第五伦却不管:“以士人开蒙就学的《论语》《孝经》为主,不必加五经内容。”

    如果说五经属于儒学的高等教育,那论语、孝经就是启蒙教材。

    第五伦不打算将门槛设太高,毕竟这次参与考试的,不仅有太学生,还包括第五伦家的义学子弟,乃至于所有愿意报名,并在三月初一来长安南郊的士人!

    王隆犯愁了:“若只试论语、孝经,人人皆熟读,如何能有所区分?”

    第五伦笑道:“文山果然是良善人,还是余教教你罢。”

    魏王开始明目张胆塞私货:“在试题之中,加入几道扬子之学,拉开分距足矣!”

    王隆先是一愣,总算明白老博士们都清楚的事了:“想让扬子之学发扬光大,光靠收藏其书还不行,还得让士人主动去学……”

    “然也。”第五伦拊掌,让王隆下去依策照做,至于其他,策论的题目他自己出,数术、常识则找了管水利的杜诗,明法一科,则让廷尉掾郭弘出面。

    但考虑到郭弘乃是学的小杜律,又找了一个会大杜律的官员凑题,这明法科相当于司法考试,和大众的儒学不同,依然是各个律令家族小圈子的游戏。

    “即便还不完善,也比靠‘熟人介绍’来择吏要强吧。”第五伦如此喃喃说道。

    倒是王隆应诺告退后,念及今日与魏王的交谈,一边为扬子之学可能因此被更多人主动去学而激动,又想到自己最擅长的东西,暗暗念叨道:

    “只不知有朝一日,这考试,会不会考诗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