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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5章 突骑

    “想当年在新秦中,吾等是随大王打过匈奴胡骑的,如今回想,骑兵也不过如此,撂倒在沟壑中,乃公手起刀落,一刀一个!”

    秦禾是当百,管着一个百人队,他不喝酒的时候,话倒是不算多。但麾下的士吏也是老兵,嘴上不把门,总跟手下弟兄吹嘘,当初随魏王中流击楫,渡河打匈奴的事迹,那唾沫飞的,比黄河水还泛滥。

    说完还反问默默听的秦禾一句,要他为自己作证。

    “秦当百,彼辈不信,你来说说!”

    秦禾只点头,权当默认,其实是不好意思说谎,只在心里暗道:“吾等那时候刚被收编,若真赶上了那一战,立了功,现在早就管一营了。”

    比如他俩的上司,管一千人的军司马便是如此,魏军现在派系不少,新秦中旧部自诩嫡系,但嫡系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追随魏王的次序早晚,主要战役是否参加?立没立功?都是排辈次的重要依据。

    虽然与事实略有偏差,但毕竟听袍泽叙述经过,加上后来驻守烽燧,也跟匈奴人的游骑交手过几次,秦禾对骑兵确实不算陌生。

    这世上还有比胡骑更厉害的骑兵么?

    就更别提在魏军中地位一落千丈的越骑营残部了,看他们的战绩,步兵打骑兵好像也并不难啊。

    “陇右骑,应该介于胡骑和越骑营之间罢?”

    可真正临阵之际,在士卒们感受着地面的震颤纷纷咽口水时,秦禾脸上镇定,心中却也颇为紧张。

    他们在阵列大后方,左右的兵丁还在匆匆集结。敌军竟不阵而后战,就不讲武德地杀了过来,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秦禾爬上配给他们的武刚车居高眺望,目光越过前方阵列密密麻麻的黔首和黑冑,能看到敌骑犹如一场暴风雪,自西边,滚滚而来。

    “不对劲。”

    他将嘴里嚼着缓解焦虑的枯草根吐掉,目光中有了些诧异,秦禾虽然离得远,但也看出,这支骑兵与匈奴骑截然不同:不似胡骑那般轻装上阵,以弓箭为主要武器,且驰且射,来去迅捷。

    反而集合在一起,千余骑结成一阵,竟就这样冲杀过来,前排皆有具装马甲,多以长矛环刀为武器。

    到了百余步外,本该驻马射箭的地方,陇右骑也不停歇,反而加快了马速,继续向前奔突,径直朝魏军右翼边缘冲来!

    这是一场遭遇战,魏军初至,所带车乘尚未布置妥当,阵列也还散漫,沟壑根本没法挖,鹿角都顾不上放。在鼓点中匆匆站到一起的前阵士卒,才来得及射了两波弩,刚举起他们的戈矛,就被骑兵冲入阵中!

    长戈刺在马铠上折断,剧烈的冲击使得人仰马翻,良家子骑集中攻击一营,长达百步的阵列都遭到了袭击,顿时陷入一阵混乱。

    敌骑攻势迅猛,不让人有思考的时间,前头的士卒愕然,后面的兵丁也有些发懵。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与大规模骑兵正面交锋,纵有长官耳提面命,但事到临头还是会猝不及防。

    被良家子骑突入的那个营,上千人都乱了,披挂具装的高头大马犹如怪兽,被吓坏的魏卒开始往后跑。

    一个点的崩溃能带垮一线,再蔓延到整个面,若换了半年前,只怕会发生倒卷珠帘似的大败仗,前方败了,后面的也要崩溃逃散,但这一次,后方的阵列愣是稳住了!

    缓过神来的士卒架起矛来,对准得了小胜还想继续往前触突的陇右良家子,也对准了慌不择路的败退袍泽。

    “敢反身而奔,犯我阵列者,杀无赦!”

    “丙营的,跟我走,往前挪!补上缺口!”

    人头攒动间,秦禾听到军司马的大声呼喊,也看到了校尉的小旗在摇,要他们从侧面包过去,后阵变前阵,将来袭的良家子骑拖入混战中!

    但陇右良家子们也机灵,一冲得手后,便立刻纵马而去。马匹丧生的甚至与同伴合骑一匹,且驰且射,依次退却,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地的残尸死马。

    这一趟进攻极其惨烈,起码有上百名魏卒当场战死,伤者二百有余,而良家子骑战死不过十余人,受伤的也堪堪撤了回去——后面还有上千仆从骑在一里外接应呢。

    “不准追,都撤回来,列好阵要紧!”

    秦禾他们已经推着武刚车,顶到了最前排,替换了损失惨重的营。

    秦禾低下头,雪地一点不白,很脏,黄的泥土,红的鲜血,污秽不堪,好像一幅画。

    他面前是一匹倒毙的马,具装马甲覆盖了它的胸前和面部,起码有三四根戈矛在刺向它时被折断,只有一根深深刺入当胸和鸡颈的结合部。但这马愣是没死透,竟还踩死了一个倒地的魏卒,马蹄上沾着血和肚肠污秽。

    可它还是倒下了,脖子上破了个口,血已流尽,乃是其主人用一柄匕首,结束了它的性命。

    “这马的甲,比人的还好。”

    秦禾摸着做工精致的具装,他不太懂行,只知道铁好,皮也好,编缀得更是精细,薄薄的甲片排列在一起,有种冰冷肃杀的美感。不知是庄园里几十上百农夫工匠,花了几月几年的功夫制作而成?

    他抬起头,看着雷霆一击后趁着魏军未能包抄过来断后,迅速撤走,只留下一地泥泞马蹄的敌军身影,捏了一把冷汗,暗暗道:

    “与他们比起来,匈奴人算个屁啊!”

    “这世上最强的骑兵,就是陇右良家子骑了罢?”

    ……

    良家子骑对右翼末梢的攻击突然而干脆,吓了魏军各部曲一大跳。

    阵还没列好就被突袭,这下完了!

    但作为右翼上万人的指挥官,御史大夫景丹倒是没慌,他知道,这是敌方趁己方立足未稳的试探进攻,顺便也打击一下魏军士气。

    看着他们从容退去的身影,景丹不由感慨:“这天下间,最强的骑兵,当属上谷、渔阳的幽州突骑,但良家子骑也不逊色多少,可为第二。”

    虽有武灵王胡服骑射,但战国时的骑兵,只是军之辅翼,做做断粮道、追残敌等杂活——当然,如今的越骑营也只能干这种事。

    汉初与匈奴交战,过去打内战的老战术行不通了,白登之耻虽众说纷纭,但汉兵被陌生的战术教做人是肯定的。痛定思痛,遂开始大肆养马,大搞骑兵。

    但不论如何培养,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能也,非要与三岁骑羊、五岁射狐的匈奴人在这上面分个高低,是弃长取短。

    既然骑射玩不过,遂采用了一种能发挥汉军坚甲利刃优势的战术:突骑!

    突骑者,言能冲突军阵也。最初仍只是“骑马步兵”,马匹是拉近距离的工具,目的是与匈奴展开白刃短兵之战。到了汉武时,已从步、车的附庸摇身一变为军队核心,远可骑射骚扰,近能冲击步战。

    这一招以霍去病最为熟练,数次奔袭匈奴大后方,将匈奴打懵了整整一代人。

    而霍去病最后一场仗,打的是匈奴左部,封狼居胥。军中以幽州、并州人为主,如今的幽州突骑,俨然是继承了霍骠骑战法的最正宗突骑,自新朝以来,常年与匈奴、乌桓周旋于塞外。

    尽管陇右六郡子弟的祖辈也有不少追随过霍去病做其偏将校尉,但出了霍去病射杀李敢这样的事后,难言还有多少羁绊。良家子骑们的突骑战法,更多是学于西羌。

    西羌与陇右汉人杂居,其兵长在山谷,短于平地,最著名的一点就是勇于触突,一言不合就骑兵突击。这点为良家子骑效用,今日算是亲眼见其勇锐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景丹在上谷亲自带过幽州突骑作战,他很清楚突骑的优势,也很清楚其弱点!

    “只能期冀于一冲之力,不可持久!”

    ……

    魏军中军,选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小丘立旗,在这儿能清晰看到整个周原战场的局势,当良家子骑对右翼发动突袭时,第五伦瞧得一清二楚。

    “大王,右翼第三曲甲营几乎崩溃……”

    第五伦身边的张鱼等人,都劝他勿要立于危墙之下,还是退到身后的荒村里闾中,等待战争结束即可。

    “谁说他们崩了?“

    但却被魏王训斥了一通,第五伦目光重新看向战场,右翼在努力调整,后排的士卒补上了前排的空隙,没有出现一触即溃,大规模奔逃的情况,这大半年的仗,没白打。

    “遭遇战被敌骑突击,能如此已经不错了。”

    第五伦也注意着敌军动向,同景丹简单明了的判断不同,第五伦心里想的事,就复杂多了。

    “陇右良家子骑虽是中原骑兵中的翘楚,但在我眼里,他们的弱点可海了去……没高桥鞍、没马镫、没马蹄铁,这样的骑兵还能冲得起来,只能赞一句,勇者无畏。”

    第五伦现在用的御鞍,仍是当年北上从军前,王后送他作为礼物的小马鞍,乃是低桥鞍,中部明显下凹,但是其两端仍然很平,和后世电视剧、赛马场上所见两端高耸的高马鞍不大一样。

    用起来虽比原始鞍垫好些,但依然止不住剧烈摇晃。是故在突骑冲击的那一瞬间,不但将魏卒撞飞不少,连马上的骑士也常会整个人飞出,重重摔在敌人面前。

    马蹄铁也不存在,倒是第五伦先在魏军中推广了此物,哪怕钉上去的是木头,也能缓解牛马的四蹄磨损,减少它们受伤倒毙的几率,在牲畜珍贵的时代,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对面的陇右骑战马没有这样的优待,纵被良家子爱惜着,非作战时只乘驮马,让它们空着背随军。但翻越陇坂,道路崎岖,加上冬日雪天,马儿可比人金贵多了,只怕也有数千马匹倒毙或失去战斗力吧……

    “陇右还活着的马,比秋后时,只怕是羸瘦了一大圈。”

    冬天无牧草,右扶风也不可能提前屯干草,只能让战马以麦豆为食,一匹马要吃起码五个人的口粮。这么多张马嘴,只怕也叫隗氏焦头烂额,他们撤退的一大原因,除了害怕被小耿断后路,也迫于后勤困难吧?

    不打决战,陇右战马也会损耗大半,倒不如赌一把……隗崔大概是这么想的。

    马镫自不必说,如今只有单边镫,甚至只挂一条绳结,方便战时迅速上马而已。第五伦听说,自诩骑术高超的陇右良家子们,甚至以在鞍下挂单镫为耻辱,以无镫上马为优异。故而他们冲击时,不但手上得握矛持戟,挥舞环刀,还得分心让双腿紧紧夹着马腹。

    第五伦暗道:“虽然良家子骑乃是专职的战士,但缺少马镫这个马上立足点,双腿不能横向借力。”

    “一旦冲锋作战陷入人马混杂的近身搏斗时,当马匹停止运动时,被步卒围攻,便将落于下风!”

    “越骑营就是这样自信冲锋,被来来歙两千人杀得人仰马翻的罢?“第五伦也开始辱越了。

    陇右骑兵的试探性进攻效果不错,接下来他们恐怕会更加膨胀,第五伦下令道:“传令下去,好叫三军知晓。”

    “右翼第三曲,击退了数千敌骑进攻,杀伤过当,稳住了阵脚,每人赏金饼一枚!”

    又是老套的金子攻势,第五伦出手是极大方的,反正深受消费主义文化熏陶的他,没养过猪也见过猪跑,往后有的是办法,将金饼从士卒手里再骗……不,是收回来……

    顺便用“杀伤过当”的假消息,告诉三军:敌骑不可怕。

    陇兵主力,十六家豪强的步卒已进入战场,旗帜猎猎,就在五里开外集结,骑兵缓缓后撤,列于两翼。

    而魏军也从方才的慌乱中恢复,战车推向前方,阵型排列整齐。

    分明是大冷天,但第五伦却只觉得有些发热,这场仗,是对自己势力野战能力的一次大检阅:

    “天下数一数二的骑兵,善突触的陇右良家子。”

    “遇上了善站的魏兵。”

    “是汝等的矛尖,还是我的盾硬?”

    ……

    PS:第二章在2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