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磨豆
刘伯升虽然藐视渭水,但在没有足够舟楫的情况下,长达百多步的河道还是得尊重下的。更何况第五伦也做了万全防备,大军布于对岸,就是要跟刘伯升慢慢耗,想打他个半渡而击,所以必须稍加运作,对敌人进行调动。 这才有遣邓晨将五千兵东进之事。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伟卿,你要做的不止是接应王颜卿,与他会师于华阴,以威胁河西,好吸引第五伦分渭北之兵东去。” 他们的方略是声东击西,但东边也不全然是虚张声势,亦是真打,既然如此,阵仗就得闹大些。 在华阴等县的攻略较为顺利,第五伦也不想兵力被牵制在这种地方,该弃就弃,只与景丹在规划方略时选定潼塬作为御敌之处。 如今挡在邓晨与王常之间的,就只剩下这道高高隆起的丘塬了! 邓晨远眺后感慨:“这就是《左传》里的桃林之塞啊,古人诚不欺我。” 也算是歪打正着,在作战排兵及地利上描写颇为详细的春秋左氏传,靠着刘歆的宣传,在汉末新朝大兴,倒是成了让读书人了解地理军争的入门之作。 邓晨也读过,知道春秋时晋国利用此地险隘,卡了秦国两百年脖子,第五伦如今算是故技重施。 当地人也告诉他一句本地的传说:“若有军马经过,好行,则牧华山,休息林下;恶行,则决河漫延,人马不得过矣。” 这意思是,潼水两岸是官路必经之处,关东来客历经千辛万苦走过黄巷坂,仰着脖子翻越了潼塬后,天气好时,车马可以直接淌水而过,但若是遇上阴雨天气河涨水漫,潼水宽阔川道变沼泽,人马便无法通行。 如今水流却是不大也不小,勉强能淌过去,亦是一道险隘,但让邓晨没料到的是,景丹竟直接放弃了守潼水,而将兵力统统收缩到了塬上。 邓晨见状大喜:“舍水上山,若我断其水源,则久而久之,魏兵必败也。” 王常因为补给压力太大,所带粮食不多,邓晨虽以战养战,抄掠华阴等县,毕竟第五伦也没法将家家户户都搬光,但也撑不了几天。 不过人的耐渴程度,远不如扛饿,比的就是双方耐力。 一旁却有位年轻小校提出异议:“叔父,此塬广袤,东西十数里,南北数十里,林木茂密,我料想上面必有水源。” 此人名叫邓奉,字奉先,乃是邓晨的侄儿,若非起了战争,邓晨跻身绿林高层,邓奉才应该是邓氏家主。他还有桩经历:当年抢在刘秀之前,向阴氏求婚未成。 当听说刘伯升不愿意用岑彭换阴氏姊弟时,一向直脾气的邓奉还有些不满。 “替刘文叔聘阴氏淑女的是他,如今彼辈被掳为人质,不愿交换的也是他,刘伯升当真是所谓大丈夫么?” 此言被邓晨好一通斥责,但若论行军打仗,邓奉反而比叔父强行,此刻遂指点着潼塬地势分析道:“叔父再看那大塬崖边的器械!“ 确实有些器械,像极了煤矿吊煤块桶、筐的吊杆,一群人在那呼呼赫赫地拉着绳子,将一桶桶水从塬底的潼水边吊上来。 原来,是第五伦当年挖煤矿做煤球时,鼓捣出了省力滑轮,这次便遣工匠随景丹而来,制作了吊水的器械,源源不断从潼水取水,除了塬上溪流及凿井外,能保证三军用水供应。 邓奉道:“退守塬上而水源未断,粮食定也储存了几千石,叔父,吾等可拖不起。” 邓晨颔首:“按照奉先之意,应速攻?” 邓奉道:“兵法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若我东西夹击,在魏兵眼里,这塬上亦如死地,败则必亡,定会拼命作战,我军仰攻不利。” 按照他的说法,敌军这一手舍水上山,看似被动,实则确实将主动全占了,不管绿林是拖是攻,都能从容应对。 邓晨让人去询问东来时捕获的俘虏:“这支魏军主将是谁?” “景丹。” 邓晨过去可没听过此人:“无名之辈,听说是第五伦旧友,没有功绩却做了御史大夫,封侯,如今又独掌一军。” 邓奉冷笑:“叔父,如此老辣的布置,是无名之辈能做出来的?” 对啊,一个不知名的将军就这么厉害,邓晨感到头疼,魏军果然难对付:“那依奉先之策,拖也不是,打也不是,应该如何?” 邓奉作揖道:“这场仗就不该打,叔父现在带着邓氏兵,沿着华阴以南的山道撤往武关,还来得及!” “放肆!” 邓晨大怒:”你是欲让我背弃伯升么?” 他对侄儿大失所望:“相面者说你的面状有反相,我还不信,今日果真如此!” 邓奉却振振有词:“我邓氏又不是刘氏兄弟之仆,叔父也是更始皇帝九卿,与刘伯升并非上下级,哪来的反?” 邓奉对刘伯升、刘秀兄弟观感素来不好,觉得既然邓晨已丧妻,就不该再将邓氏和他们绑在一起,同遭更始嫌恶,刘伯升自入关以来,僭越之举一桩接着一桩,又孤注一掷,他要赌上一切,邓氏为何要跟着一起下注? 他在长安时不太肯献策,此刻面对亲叔父,也实话实说了:“叔父,从进关中那一刻起,刘伯升便走岔了,这大方向错了,之后再如何补救,也是南辕北辙,无济于事!” 邓奉指着黄河对岸:“叔父不是奇怪以魏军战力,为何会一触即溃,让我军轻取华阴等县,一路打到此处来么?请看北方风陵渡!” 他们所在是渭水、潼水与黄河交汇的地方,这儿也是千里黄河的又一个大拐弯,显得水面更加宽阔。 “风陵渡虽无旗帜兵马营火,但河岸开阔,小船隐于芦苇荡,大的漕船只却藏不起来,皆泊于码头畔,就等着我军忍耐不住,强攻潼塬时,以舟师登岸袭我后路!“ “这也是魏军要将守御之地选在此处的用意。” 邓晨听得愕然了,意思是,这是第五伦将计就计,他们的声东击西已被看穿,被牵制在此的不是魏军,而是绿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邓晨苦恼不已,但他却绝不可能如其所言,背弃伯升,小长安输得那么惨,两家尚能荣辱与共,何况现在? 随着邓晨据有潼水,派人顺着沟壑往南进发,也与王常那些翻山越岭的斥候联络上了,送来了王常的请求:“受阻于此数日,崤函道路绵长,辎重运输不利,弘农绿林干粮将尽,这场仗,必须打了!” “王将军有些焦急了。” 换他他也急,邓晨咬了咬牙,还是决定依旧策行事,与王常东西合击,看能否一举拿下潼塬! 点将担任职责时,邓奉却主动请命:“既然叔父执意要攻,一旦交战,河东魏军定会来袭,我请守于渭口!” 邓晨也明白侄儿的用意了,只叹息道:“这是未虑胜先虑败,未虑进而先虑退,但我,只能给你八百人!” “足够了。” 邓奉对整场战争持悲观,对自己却信心十足:“请让侄儿来为叔父,看住后背!” “但这一战,我不是为刘伯升打的,而是为了我邓氏兵,能全身而退!” …… “绿林终于忍不住了。” 景丹这几天在潼塬上,就没睡过好觉,但计划还是一点点进入他临行前和第五伦筹划的方略中来。 刘伯升想让邓氏兵来接应王常,让华阴岌岌可危,迫使第五伦派兵东援,牵扯防守渭水的兵力。但第五伦却不屑一顾,因为他给景丹留的援兵,就是河东军! “景将军,王常也开始进攻黄巷坂!”第七彪满脸黄土地来禀报,经过多日试探,再耗下去士气将衰,王常终于派兵沿着狭长的小道,开始仰攻潼塬东口。 “第七将军,你见过过磨豆浆罢?” 景丹笑着指点这硕大的战场:“这潼塬就是一块大磨,而东西两侧的绿林,就是源源不断,主动跳进来的菽豆,魏王就是要用此地,磨碎绿林骨鲠,让河渭皆赤,叫刘伯升与更始胆寒!” 他指挥三军御敌的手,也好似推磨一般旋转,魏军、绿林,都得真刀真枪和前所未遇的敌人展开一场血腥的鏖战!绿林两路大军将被景丹利用地形牵制在此,露出他们脆弱的腹背…… 万事俱备,只欠一事。 “点燃狼烟!” “菽豆已入吾磨中,窦周公,该由你来加水了!” …… 对岸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昼夜,窦融沉着脸站在风陵渡口,看着拜在面前稽首认罪的校尉。 他收到第五伦诏令,不计一切代价,协助景丹在潼塬御敌,景丹和第七彪的五千兵卒将拖住数倍之敌,而窦融的任务,则是借助魏军的漕船、舟楫,渡河袭击东西两侧的绿林后背,让其进攻失败,一点点消耗在这块大磨石上! 然而当程序轮到“加水”这一项时,窦融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窦君,也不能怪吾等,一来是风向不利,船只逆风而渡,只能靠划,速度起不来,贼虏一眼就能知道吾等去往何处。” “二来,南岸大塬高耸,对绿林是天险,对吾等亦然,能容纳舟船登岸的地方,无非渭口等寥寥几处……” 绿林中也有高人啊,当窦融派出的第一支部队试图在渭口登岸捅后路时,反遭到了敌方袭击,在岸上居高临下,十分骁勇,若非校尉丢下上百具尸体跑得快,连舟船都被缴获了。 他们遇到的正是邓奉,河东军轻敌首战失利,吃了个大亏。 而派去袭击王常后路的校尉也铩羽而归,王常军队在黄巷坂内拉成了长蛇,被第七彪堵在潼塬东口苦战,若是能将其截为两段,定得大胜。 看上去太诱人了,但黄巷坂侧翼怪石嶙峋,大船靠不过去,只能以小舟登岸,结果前锋也遇到了王常所派伏兵,校尉见无机可乘,遂悻悻而退。 窦融忍不住在心里抱怨:“魏王和景丹筹划时说得倒是轻巧,什么漕船运兵,击其侧后,可真正执行起来,哪那么容易?” 他猜测,还是上回打河东抢滩登陆太顺利,让第五伦产生了“哪一战都可如此轻松”的错觉罢! 然而磨豆子,干磨可不容易,潼塬扛着敌军猛攻,那狼烟又燃起来,催促窦融加水了。 窦融很是焦虑,他身份特殊,说降将不是降将,说旧部也算不上,原本拉了两三千败卒去投靠,还被天杀的越骑营给冲得七零八落,只相当于孤身入伙。 第五伦给了虚衔,封了爵位,又给他管着河东,月余以来,窦融是兢兢业业,比给自己亲戚大司空王邑做事还认真,若给他些时日好好治郡,定有成效。 但很快就摊上了这场战争,若让窦融掌握大权独当一面,虽然他对绿林是屡屡败绩,心里有些犯怵,但也能做得不差。 麻烦之处就在于,窦融麾下是第五伦留在河东的五千兵卒,真可谓“骄兵悍将”,人均第七彪,哪看得上窦融这晚来的家伙,都不太听他指挥,用起来很不顺手。窦融性柔,杀也不太好杀,只能慢慢软磨硬泡,可战争却不给他时间。 诏令就是诏令,窦融知道,自己必须执行,景丹和第七彪都是元勋,若是窦融从始至终都没起到作用,这二人朝第五伦一弹劾,他这河东守,指不定也做到头了! 于是窦融愤而起身:“景将军、第七将军正在率部死战,狼烟不知燃起赖多少遍!吾等焉能作壁上观?” 没错,窦融需要一位“项羽”站出来,但校尉们经过两次挫败,现在是三鼓已竭,面面相觑,都不肯迈出来。 打新军,众人都奋勇争先,今日发觉绿林是根难啃的骨头,遂起了让友军先上的心思——都深得魏王真传啊! “只可惜商颜侯郑统不在此处啊。”窦融如此感慨,想激一激众人,但对老兵油子们却全然无用,他们只有第五伦和四位主将才治得住。 “也罢。” 窦融见以自己的威望,也没法强令第五伦旧部们,遂想了一个两不得罪的法子。 他让人取来一些竹简,挑了根短的写上“先登”二字,与其余长的混在一起,握于手中,然后叫诸校尉一一来抽。 “抽中短者,便是下次渡河攻击的前锋,让天来定!” 校尉们上前抽了签,各自看着自己的签,脸色忧喜不定。 窦融手里还剩下多出来的一根,是长的,他遂抬起头:“短签在谁人手中?” 半天没人说话,就在那个倒霉蛋要举起手来时,却有一人掀开营帐入内,竟是奉命督粮草抵达的河东人,张宗,字诸君! 校尉们是看不上河东籍人士,视为杂牌军,平日里监督新军俘虏在解池挖挖盐,押送粮草尚可,抢功劳?靠后站! “窦君,我亦有资格抽签罢?”张宗却不吃这一套,他迈步向前,也不容窦融说话,就将他手里的简抽过来,长的。 然而,张宗却当着众人的面,猛地一掰,将其折为两段! “诸君!” 他字就是诸君,也不知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说自己。 “何其幸也!” 张宗哈哈大笑:“短签,在我这!这场大功,宗就当仁不让了!” …… PS:明天更新在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