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民心自古如流水 长生入局阴阳诡
不多时,萧冀闻带着倾人阁的香回来了,裴翊熵与玖瑰馆众人告辞离去。 二人驾马车前往北城司徒府行。路上,萧冀闻对裴翊熵道:“公子,刚才我路过升平坊、起正坊相邻处,见有不少人聚集,凑近一看,只见人群中有一人眉飞色舞的说,晋王府今日一早为晋王爷发丧了。” 裴翊熵道:“嗯,昨夜三儿出逃,想必世子他们自知再难隐而不发,便找人出来散布消息了,那人如何说的?” “那人说,晋王爷不想因身后事惊动朝廷,耗费国帑,遗命世子秘不发丧,丧葬事宜由王府自行cao办,一切从简,密行下葬,待下葬后再行上报朝廷。”萧冀闻道。 “好个遗命从简,密行下葬!这么说来,他们昨夜定已秘密将晋王下葬了。如此一来,晋王确切的薨逝时间,他们自可随意编纂,之前他们秘不发丧之事,也就都顺利成章了。”裴翊熵道,同时他心内思量:“世子和甄厉如此手段,可谓一石二鸟。” “正是,而且他们此刻发丧,还能借机试探大内。”萧冀闻道。 裴翊熵假意不明,问道:“哦?何谓试探大内?” 萧冀闻道:“他们将晋王薨逝的消息上奏朝廷后,正可借此看看朝廷对于晋王薨逝是何态度,从而揣摩楚三儿夜探王府,背后是否出自大内授意。” “确实,他们这一手反客为主,也算得高明了。”裴翊熵道,他看着萧冀闻驾车的背影,想起昨夜问及密道之事时萧冀闻的反应,他感到这个心思敏捷、身手矫健的煜凌健儿背后,一定还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二人快行至灵武大街时,只见街道上人头攒动,百姓们成群结队,自发穿戴孝服,为晋王烧起纸来,有人竟痛哭不已。 一人自撰祭文,高声念诵,裴翊熵侧耳细细听来,大意是称赞晋王忠义,力主变法,除去了苛捐杂税,使得百姓逐渐富足,如同再造父母,故而感念其恩德。那人情真意切之至,念到一半,竟涕泪哽咽,无法再念。 忽然,有另一队百姓手持棍棒,冲入祭奠晋王的人群中,对着那念诵祭文之人就是一顿棍棒相加,打的他抱头卧倒在地,但嘴上依然不停,高声背诵着祭文。打人队伍中为首的一人大声喊道:“高世墩乃贪狼,不祥之人!他活着时权势滔天,鱼rou百姓,他死了我们才有好日子过,你们这些人哭哭啼啼的干什么?”说罢,他让人将泥土塞进那念诵祭文之人的嘴里,看着他说道:“满嘴放屁!你们定是收了钱,这这里装腔作势!”之后,这伙人用棍棒将祭奠之人烧纸的火堆全部打散,如此一来,祭奠的百姓们再也坐不住了,与这队人打斗了起来。 起初,还只是几十人打作一团,渐渐的,参与打斗之人越来越多,已至四五百人,街道上顿时水泄不通,一片混乱,萧冀闻驾着马车几乎无法前行。裴翊熵在车内略微掀起一角帘布,只见黑压压的人群手持器械,都向着打斗的中心奔去。 眼见打斗的圈子越来越大,就要把裴翊熵的马车包在里面,萧冀闻抖动缰绳,将马车驶入近旁的一个孤巷。这巷内人少,萧冀闻缓缓驾着车,欲从巷子的另一头驶出。到得巷子另一头,只见巷外百姓如潮水般涌动,追逐、扭打在一起,马车依然无法驶出。其中甚至有妇孺手持扫帚、擀面杖一类器物,也参与到打斗之中。 一时之间,一两千人扭打在一起,有人趁乱肆意冲击店铺,抢砸货物,有人甚至四处放火,烧人屋舍。喊声、叫声、哭声、咒骂声如山洪般呼啸般震耳欲聋。 萧冀闻只得将马车稍退几丈,停在巷中。 裴翊熵心内感叹:“晋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有人如此敬重他,有人却恨之入骨。” 萧冀闻道:“公子,此处距灵武大街不远,想来不多时煜凌卫的人就到了。”果然半炷香的功夫,煜凌卫出动,前来制止斗殴,抓捕闹事之人,众人如鸟兽般散逃。 稍后,人群彻底散去,萧冀闻驾车驶出巷子,只见街上一片狼藉,有的人被打的鼻青脸肿,被人扶着去医治,有的店铺被砸抢,老板无奈的坐在地上,有的人愤愤不平,嘴里还在小声咒骂。 马车向北行驶了一百余丈余,便到了灵武大街,裴翊熵看见灵武大街上居然也有打斗过后的痕迹。几队煜凌卫清理着街道,几队煜凌卫还在来回巡逻,防止再有人闹事。 萧冀闻为防煜凌卫认出,早戴起了面罩,他驾着马车,沿着灵武大街向西驶去,他说道:“自开国以来,火云城还是头次出这种事情,一两千人参与械斗,居然还打到灵武大街上来了!” 裴翊熵道:“古人说民心如水,可润国运社稷,亦可作洪流猛兽,此言不虚。”二人唏嘘不已。 沿着灵武大街向西行了三四里,到了司徒府,只见大门紧闭,门外也不挂牌匾。门口的街道却洒扫的一尘不染,只有一对石狮子端立于门前,高逾一丈,雕工精美异常,雄壮不已,隐隐衬出这家主人尊贵的身份。 裴翊熵命萧冀闻前去敲门,不多时下人前来开门,萧冀闻递上裴翊熵名帖,说道:“景辉侯长孙,倾人阁、玖瑰馆代掌柜裴翊熵特来拜谒司徒大总管。” 下人听说是裴家的人,看了眼名帖,客客气气的说道:“不知是裴公子到此,请贵人在此间稍候,融小人通禀。”说罢,轻轻关上了门。 萧冀闻回到车上等候,问裴翊熵道:“公子,我听说司徒府的管家也姓司徒,莫非他也是司徒家的族人?” 裴翊熵道:“正是,我也是前几年游历至江州时得知,如今这司徒府的大总管名为司徒锐,其乃司徒镜远房族弟,与司徒镜年纪相仿,据说样貌也极相似。坊间传闻,司徒镜幼时顽皮异常,贪动厌静,不喜读书。其父亲司徒无城用祖传的紫微斗数相命之法,算出需从家族中找出一名与司徒镜年纪相仿的男童陪伴其读书,方可改其心性。为此,司徒无城当年专程回了几趟江州老家,在家族中遍寻与司徒镜年纪相仿男童的八字,一一算过后,将年幼的司徒锐带回天都,陪伴司徒镜读书。说来也怪,自此,年幼的司徒镜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几年之间便熟读了经史子集。司徒锐也因乖巧懂事、谨言慎行,深得司徒无城及司徒府众人喜爱,故而他得以长久陪伴在司徒镜左右,逐渐成长为司徒镜的左膀右臂,与司徒镜交从甚密,比他的亲兄弟关系还要亲近。待司徒锐成年之际,司徒无城曾想给司徒锐安排一个官职,让其往后在仕途上相助于司徒镜,却被司徒锐多番推辞了,他说自己能来司徒府已然是天大的运气,何敢再贪求官职,因此更得司徒无城喜爱。四五年前,司徒府前任大管家病逝,司徒锐因深得司徒府上下的信任与喜爱,便由他接任了总管一职。如今他三十四岁,未曾婚配生子,兢兢业业的打点着司徒府的大小事务,将府内一并事务管理的井井有条。” 说话间,司徒府大门洞开,只见在七八下人的陪伴下,一位五官甚是棱角分明的男子微笑着走了过来,他面庞白净,身着黑色长衫,乍看之下,确与司徒镜相貌相似,只是比司徒镜更加清瘦。此人正是司徒锐。 裴翊熵下车,向司徒锐拱手行礼,他赶忙扶住裴翊熵,说道:“莫要折煞了在下!不知国舅爷驾临,有失远迎,快快里面请!” 进入司徒府大门,绕过一座极高大的影壁,整座府邸映入裴翊熵眼帘,其虽不及晋王府气派,但院落格局恢弘,大气中透着雅致。这座府邸乃第一代靖崇公司徒极所建,为一座五进的大宅,司徒极精通风水之术,裴翊熵细看之下,这座府宅风水布局果然极佳。其房屋暗合一三之数,为阳,比如某一进院落,东厢房有三间,西厢房却有五间,数量虽不对称,但以精妙手法建成对称的形制,不细看则难以发现这妙处。因房屋为人居住之所,以阳数建造可助聚集阳气,对人体有益。但所谓“孤阳不生”,若一味聚集阳气,则必然盛极而衰,故而院中树木植被茂盛,且均以二四之数对称栽种,为阴,与房屋数量的阳数形成阴阳协调之制。如此一来,阴阳相伴而聚,格局自成。这种格局修建的难处在于将不对称的房屋数量建成对称的形制,且院中树木的数量、方位为了与房屋的阳数形成平衡,也有及其精妙的讲究。 裴翊熵在外游历时,曾得高人指点,于风水之道也略知一二,司徒府院落格局乃罕见的“大衍长生局”,他一见之下,心中正叹服不已,却忽然感到这布局之中隐隐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谲。他一时无法参透,心想:“若那高人在此,定能看出这布局的用意。” 司徒锐将裴翊熵二人迎至第二进院落西北角的厢房,正是他自己的居所,其中布置也极讲究风水,堂屋西北角墙壁上挂着一柄金钱剑,东边书柜上放着一尊黑玉制成的蟾蜍,正北供桌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不动明王法身像,不堪足一而论。 司徒锐坚持让裴翊熵在主位坐下,裴翊熵几番推辞不得,只得坐在主位,下人奉来雨前龙井,萧冀闻站在裴翊熵身侧。 裴翊熵笑道:“听闻贵府得了几件名贵瓷器,一时京师震动,贵人们多来庆贺。近来我新忝倾人阁代掌柜,特带来倾人阁一味头牌香料,为司徒大人及司徒大总管聊表庆贺。”说罢,萧冀闻恭敬的奉上一盒香,正是凝语。 “裴公子太客气啦!我方才听底下人来禀报是还在暗自奇怪,公子什么时候当了倾人阁的掌柜,恭喜恭喜!原是我们该去为公子庆贺才是!”司徒锐笑着答道,同时一旁的下人双手接过萧冀闻手中的香,呈在司徒锐面前。 司徒锐接过香,略微一嗅,笑道:“倾人阁的这味香,千金难求呀,我们老爷素日里极喜欢这‘凝语’,看书、写奏章时都喜欢点上一支。我命底下人去买,十次里倒有八次买不得。公子如此厚爱,亲自送来这味香,待老爷回府,我必亲自告知老爷,他定然欣喜。他这一高兴,我们的差越发好当了!”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 “这些香原不值什么,往后我差人定期给司徒府送来便是。只是我之前在外游历,近日返回天都,接手了倾人阁和玖瑰馆的生意,我本于营商一道无甚经验,因而近日来惶恐不已,经营不善事小,丢了祖宗颜面事大。往后还望司徒大人和大总管多多关照小店的生意!”裴翊熵拱手说道。 司徒锐听裴翊熵如此说,方命下人将裴翊熵送来的凝语收起,赶忙说道:“公子客气了,这倾人阁的香我们是求之不得,是公子关照我们才是。”说罢对下人道:“快去准备银票,给裴公子预支一年的凝语香钱。”而后继续对裴翊熵说道:“公子还接手了玖瑰馆吗?那玖瑰馆二掌柜姚柱机倒是我府上常客,怎地并未听他说起此事。” “多谢司徒大管家!正是,今日上午我才刚刚到任玖瑰馆,姚掌柜近日奔走繁忙,我也还未曾见到他呢。说到这玖瑰馆,正是我心头痛处,这家店本是百年老店,近年来却生意不佳。我今日前去到任,店面甚是冷清,店中众人也颇为懈怠,我待了半晌,却不见一位客人。我此番回到天都,本欲为家族生意尽一点心力,不想今日到玖瑰馆一看,方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正为玖瑰馆的生意犯愁呢!”裴翊熵边说,边苦笑不已。
“贵府生意之事,在下愿略尽绵薄!敝府近日偶得了那几件瓷器,来品评之人甚多,多是些达官贵人、古董顽主。公子若信得过在下,可将玖瑰馆中部分精品请出,带来敝府,在下安排人好生护着,与那几件瓷器摆在一处。若有人问起,我自向他们说明这是玖瑰馆的器物,若有人想买,让他们买走便是,我差人将卖出所得银钱,如数奉至公子手上,顺势向他们推荐玖瑰馆便是。如此,是否可稍壮玖瑰馆名望?”司徒锐盘算着说道。 “果真能如此,真是玖瑰馆天大的福气了,多谢司徒大管家!只是此事,是否还需回禀司徒大人,待他同意后再行实施?”裴翊熵道。 “我们老爷心怀家国大事,家里的事岂可再让他cao心,这些事情我原说了算数的。”司徒锐笑道。 “如此便好,承蒙您关照!司徒大人得大管家辅弼,更可心无旁骛的用心国事,如此说来,大管家于国于家都功劳不小啊!往后倾人阁每季出的新制香料,在下都会差人第一个给贵府送来品评。”裴翊熵笑道。 “公子言重了!我本是个无福之人,幸得司徒老大人和老爷的照拂,这才有了些体面,如今每日战战兢兢为司徒府打点些上下事务,是我应尽的本分。”司徒锐道。 “大管家过谦了。正好玖瑰馆器物交接之事,我请姚掌柜出面安排便是,您看可好?”裴翊熵喝了口茶问道。 “甚好!姚掌柜是个心宽体胖的有福之人,正好让他代公子多走动走动,有助他轻身健体,哈哈哈哈!”司徒镜笑道,说的屋内下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众人正笑着,只见一身体发福的中年男子,步履蹒跚,大口喘着粗气走到司徒锐房门前,笑着说道:“大总管呀大总管,我可是听见了,你又在背地里说我什么呢!”这一下众人更是哄笑不已,那人正是玖瑰馆二掌柜姚柱机。 “姚掌柜,你好耳报呀,我们才说到你,你就不请自来了,你且看看这位是谁?”司徒锐一边笑,一边看向裴翊熵。 姚柱机与裴翊熵二人并未见过,但他见裴翊熵坐在主位,虽然年轻,但神色雍容,且他身旁的萧冀闻目光敏锐异常,不似一般随从。姚柱机猜测裴翊熵身份高贵,上前正色行礼道:“给贵人请安了,在下玖瑰馆二掌柜姚柱机见过贵人!” 这一下引得众人又一阵哄笑,司徒锐笑道:“都说你姚柱机是个人精,怎地见着自家的真佛,反而不认识呢?” 姚柱机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面不改色,他听见司徒锐所言,心中已然反应过来,马上向着裴翊熵下跪,改口道:“不知东家大公子到此,请恕鄙人眼拙,给大公子请安了!” 裴翊熵上前扶起他,说道:“姚掌柜不必客气,玖瑰馆多亏了你,方能维持下来!上午我已去了店中,向众人交代了一番。眼下司徒大管家给玖瑰馆安排了一件美差,正要麻烦你cao办。”说完将刚才与司徒锐商量之事告于姚柱机。 姚柱机听得眼睛发亮,转头向司徒锐道:“大管家如此厚爱,小人如何承受的起,看来也只有我们大公子出马,方有如此面子!”他一句话将司徒锐与裴翊熵两人都奉承了,可见人精之名不假。而后又转头对裴翊熵说道:“请公子放心,我定办好这件差事。大公子来玖瑰馆任代掌柜是天大的好事,我心中激动不已,日日盼着公子早来,本想这几日召集店中众人,正式宣布此事,怎奈这几日确实繁忙,整日间不在店里,故而未及向众人告知。公子上午去店中,众人礼数若有不周之处,都是我的过错!”说罢当着众人扇起自己的脸来。 裴翊熵见状,看了萧冀闻一眼,萧冀闻上前拉着姚柱机的手,姚柱机顿觉手臂被铁钳夹住一般,动弹不得。只听萧冀闻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公子从不在意这些,姚掌柜无需自责!” 姚柱机停下手来,当着众人的面对裴翊熵道:“公子来了,往后我们便有了指望,我心中欢喜,扇自己都不觉得疼了!”说得屋内众人又哄笑起来。 裴翊熵笑道:“姚掌柜不必自责,我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往后你替我来司徒府多多走动,侍奉好司徒大管家,我们玖瑰馆便有指望了!” 姚柱机陪笑道:“那是自然,自然!”紧接着姚柱机又关切的问道:“公子可是从灵武大街上过来的,听说方才灵武大街附近居然有众多暴民持械斗殴,出动了几十队煜凌卫才控制局面,公子来时没受惊吧?” 裴翊熵道:“我们绕路来的,无妨。” 屋内几人又玩笑了一阵,稍谈了些许在司徒府布置玖瑰馆器物的细节,忽见两人行至堂门前,其中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开口,笑着说道:“今日司徒大管家这里好生热闹,我们来的不巧了。”另一个侠士打扮的男子腰间别着一把丈余的长刀,站在门口扫视屋内各人了一圈,也不说话,目光突然落在萧冀闻身上。 只一眨眼功夫,屋内众人只觉面前寒光一闪,还来不及惊诧,那长刀客便已欺近萧冀闻身前丈余之地,刀尖只指萧冀闻面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