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灰
建安十二年五月,曹植随曹公北征柳城,所谓北出玄塞,便指此行。 莞儿却被留在了邺城。 对于莞儿的气恼,曹植只老神在在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女子是不可随军的,你就老实待在家罢。” “可我想一同去……我可以作男装打扮的!” “你那男装,连我都骗不了……哎对了,莞儿,我记得我好像缺条手帕,”曹植低头看她,飞扬眼尾含着笑,“还有什么冬衣中衣袜子都挺缺的,你在家闲来无事,就学学女红,帮我做上一做如何?” “啊?可我一点也不会啊……”莞儿迟疑道。 “无妨,你那么聪颖,一定一学就会的!”曹植信誓旦旦道。 故而,当莞儿悲催发觉自个于女红缝纫一道一窍不通时,曹植早跟着曹公跑到柳城去了。 这个曹植,净会诓她。可她偏偏每次都会上他的当。 这倒是后话了。 出征前一晚,莞儿还在努力跟一条黄底帕子较劲,仿照当日在军营中曹植给她的那条靛蓝绣木兰的帕子,誓要绣出一簇青出于蓝的木兰花。 曹植却有些心神不宁。 看书也不对,喝茶也不对。 莞儿亦注意到他的异状,却只当他是明日要出征了有些紧张,便出言安慰了几句。 曹植勉强笑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莞儿得意洋洋,展开手中纠结了好久的帕子:“公子看,我绣的好看吗?” 曹植纠正她:“叫哥哥。”复又细细看了看她手上的帕子,“嗯,这是一窝鸽子蛋么?绣在帕子上挺有创意的。” “是木兰!一簇盛开的木兰!”莞儿心中悲愤。 “……哦,其实……这么一说也挺像木兰的。” “……” 夜又深了些,莞儿惦记着明日五更天大军就要出邺城,便将曹植赶去睡觉。往日曹植总会调笑她管得宽,今日却爽爽快快去睡了。 大约是因为明日要出征了吧。莞儿想着。 可是,曹植回房后,她却觉得心绪难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莞儿晓得这种感觉,而且深知一般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对自己来说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 终是难以入睡,莞儿索性起身,也不点灯,就那么坐在床边发呆。 不会是明日大军出行会出事吧…… 乌鸦嘴乌鸦嘴,莞儿赶紧摇头摒弃这等想法。 那是曹植会有事么…… 那也不对不对。 正思索着,窗边却有窸窣声音掠过,像是一个人悄声走过的动静。 这么晚了,会是谁? 莞儿想起,曹植的院子坐北朝南,平日曹植住北面正屋,她住在靠门的东厢,若曹植出门去,便会自她门前经过。 难道方才的动静,是曹植? 今夜有月有风,夜风密密匝匝打在身上,有着些许的凉意。 曹植并未提灯笼,只沿着墙快速走着,仿佛迫不及待一般。 再转过一道墙,无人的角落里,有女子披一身皎洁月光,仙子般袅袅婷婷地伫立。 曹植心中一喜,轻声喊道:“甄jiejie!” 女子闻声转身,灵动飘逸的灵蛇髻,凤翼般飞扬的眼尾,一抹总含着笑的红唇,倾城容貌温婉双眸,赫然是曹丕的夫人,甄宓。 “甄jiejie,你来了……”曹植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竟有些紧张,平日纵然口齿伶俐,此刻面对甄宓却有些结巴。 “只是担心你明日就要出征,所以来看看。”甄姬温柔笑道,“战场总是凶险,你万事小心。” “嗯……我……”曹植本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说,此刻却全都忘了,吞吐一会儿,却不着边际地问,“叡儿睡着了?” “嗯,你也快回去歇息罢,夜里凉,也不多穿点。”甄姬责怪道。 “我没事,就是出征前想再见见你……甄jiejie,多谢你能来。”曹植此刻才完全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心心念念的女子前脸红耳赤,手足无措。 甄宓含笑看着眼前已比她高了不少的曹植,纵然三年时光一晃而过,在她心中,他依旧是当日那个初一见自己,便红着脸喊她“甄jiejie”的羞涩少年。 即便她嫁了曹丕,这称呼他却不愿改。 他不改,她便也从不说破,仿佛以此便能纪念自己曾经逝去的那些轻松愉悦的时光。 甄姬的轻笑,曹植的吞吐,隔着一道墙,清晰无比地传入莞儿的耳中。 一张与甄宓极为相似的脸上,却全然死灰一片。 后来,曹植何时归来,莞儿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
她将自个全身都蒙在被里,却睁眼到天明。朦胧间似乎曹植进来过,还嘟囔着“这丫头怎么还睡着,当真没心没肺!”,将什么东西放在她枕边,立了一会儿便默默离去。 莞儿也不想伸手去枕边拿,一直到太阳透过厚厚棉被撒下淡黄的光晕,她才将被子从头顶揭下来。 曹植大约早就出城了罢。 也不知是谁没心没肺,莞儿气恼想着,却不由得转头看向枕边。 枕边静静伫立着的竟是个小泥人。 比巴掌稍大的泥人,显然是仿了曹植的样貌来塑,漆黑的铠甲,手执利刃,白皙的脸上意气风发,再翻过来一看,莞儿情不自禁地噗嗤一笑。 背面写了一行字:曹植大将军英明神武盖世无双! 这一笑,莞儿原本阴霾的心情暂时被替代,便伸手将泥人下压着的一封书信拿来展开。 信上言语倒是寥寥,只道要莞儿好好学女红,在他回来前最起码要做出一套冬衣与手帕若干云云,末了还道,泥人曹植大将军送你,睹物思人。 睹物思人。 莞儿扬起的嘴角不由得慢慢落下,长长睫毛垂下来,遮盖了眼中的落寞。 昨天夜里,曹植可也赠了甄姬什么物件,抑或收了甄姬什么,好睹物思人? 他可什么都没有问自个要。 天色大亮时,曹公大军已行出数十里,蜿蜒的军队绵延二里,气势颇为浩大。 数个时辰策马驰骋,曹植额上沁出了薄薄的汗,一旁与他并行的张辽将军笑道:“公子可是累了?” “张将军可别唤我公子,”曹植笑答,眉眼中却有刚毅显现,“与父亲一样,唤我植儿便好。众将士不累,我可不能累。” 张辽豪爽道:“好,植儿越发有男子气概了。” 曹植展眉一笑,便自怀中抽出一方帕子来拭汗。张辽一看便乐了:“植儿,你这帕子是哪个绣娘绣的啊,瞧这绣工,啧啧。” 曹植看一看手中黄底的手帕,一角绣了一簇疑似鸽子蛋的木兰花,不由得眉眼弯弯:“嗯,这绣工,的确惊天地泣鬼神。” 却又小心地重新收回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