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万世留名二十
这样的论调,对于中臣不比等而言,是异常新鲜的。至少在他如初萌新芽般的生命中,是从来也不曾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是以,他很是沉默了一阵子,才轻声道:“那么,殿下会原谅所有会伤害你的人么?” “为何不能原谅呢?” 李弘不答反笑,转头看着他:“这个世上,又有什么伤害是本宫越不过的?” 这样一句话,如暮鼓晨钟,在中臣不比等心中,久久回响。 整整一夜,他都想着这样的话,想得头脑昏沉,也想得全身发烫。待到黎明时,他实在是忍不得住,便鬼使神差般地起床,匆匆往九成宫后园内湖而去。 立于一片雪白的湖边,他远远地望着那座乌瓦青墙的宫殿,很是迟疑了一会儿,才拢拢身上李弘所赐的狐裘,低着头,快步走向一边儿的独桥,三步两滑地,艰难走向那座被雪封禁的宫殿。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来这里。 他只知道…… 自己想得到的答案,似乎就在那个看起来如雪一般苍白的男子口中。 是以,他的脚步,是一步比一步更加坚定地迈出去的。 是以,当晨起尚不及梳洗的贺兰敏之得报,匆匆出来迎接时,看到的,却是一个目光平和的如玉少年。 “这是……次公子阁下么?” 贺兰敏之实是想不到,被近乎软禁地留在宫中这么久,第一个来看他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客人,一时间不免错愕。 但他只是敛了一敛眉,便挂上了微笑:“次公子阁下大驾光临,却是敏之之幸了。只憾匆匆之间,不及梳理整齐,还望阁下莫怪。” “啊……是余太过失礼,竟连拜帖也不曾递上便匆匆而来……还请……还请贺兰公子见谅。” 中臣不比等见他如此大礼,不免也急忙回应。只是在你来我往之间,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觉得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这九成宫中,竟然也会有这么冷的处所?不……不对。 他动着温暖的指尖,皱眉: 这里并不冷啊……可为何他会觉得冷? 一番客套间,中臣不比等的心思,却已如电般转念数回。只是可惜,如此快思,也没得出个结论,于是只得继续与贺兰敏之客套起来。 “阁下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贺兰敏之看着殿中小侍奉上热茶两盏,含笑让了一回中臣不比等,便依着长幼主宾之礼,先端起一杯,向着同样举杯的中臣不比等示了一示意,自先饮了一口。 中臣不比等笑了笑,先扣了茶盖笑道:“却是叫贺兰公子见笑了……余只是今日晨起时,偶然看到一只雪色的小兔子往这里跑,心里很是纳罕,于是便跟着一路跑了来。却没曾想到它竟一路奔入公子居所,再不得见。” “哦?那只兔子,竟有这等稀罕么?竟能让中臣公子如此介怀。” 贺兰敏之笑吟吟放下茶碗,有趣地看着这个小小少年端起茶碗,却在听到自己的问话之后,愣了一下停手。 眨了眨眼,中臣不比等轻声道: “那个……可是那小兔子,是雪色的啊……” “是啊……雪色的兔子的确是惹人怜爱。只是……”贺兰敏之腼腆一笑:“或者在下无知,竟不知这兔子在贵国,天生不是雪色么?” 中臣不比等张口结舌,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迟疑着,结巴道:“那个……雪色的兔子,便是雪兔儿罢?它……莫非大唐的雪兔儿,冬日不会换了冬毛么?” “冬毛?” 贺兰敏之的确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也是万分好奇地瞪大眼看着他:“什么叫冬毛?” “就是……就是……” 中臣不比等努力地想着,放下茶碗,啊啊嗯嗯了好一会儿,比划着:“就是雪兔儿到了冬日里,总是会将夏日一身雪色毛皮替换成微微染墨的浅淡灰色……那个……嗯……或者大唐地暖,这儿的雪兔儿,不会变色?” “这个想来倒是不会……” 贺兰敏之真的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断然摇首:“天下物本一种。既然是要变的,那必然都会变。何况大唐冬日亦有雪寒天气。不会不变的。” “啊,是这样啊……” 干巴巴地回应了一句,中臣不比等颇觉自己给贺兰敏之下了一个好大的难堪,于是就想寻机赔个不是,却不曾想贺兰敏之笑着回了一句: “托了次公子阁下的福,敏之今日,也算是长了些见识了。唉……镇日里守在这宫中,竟是什么也一概不知不得的。却叫次公子阁下见笑。” 中臣不比等急忙摆起双手,连声赔着不是,心里对贺兰敏之的歉意,便更多了一分。 …… 片刻之后。 把中臣不比等送到闻讯前来寻找的苏我连子面前之后,贺兰敏之便含笑送了主仆二人离开,转身回到殿内。 一入殿,便见贺兰敏月衣冠端洁地坐在几后,细品香茶,等待着自己的归来。 “哥哥果然是个厉害人物。那孩子一颗七窍玲珑心,只怕现在已往哥哥这里偏了几分。那么接下,是不是就要借这位东瀛公子之力,向太子殿下求情,走出这湖心殿了?” 贺兰敏月笑意盈盈地问着自己的哥哥。 贺兰敏之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抬手指着一边儿另外一张几案:“那是你的位置。” 秋波流转,望了一眼那个位置,一笑,贺兰敏月起身,袅袅婷婷地端着茶碗走到哥哥指着的位置落座,然后抬头仰视着自己的兄长: “现在可不可以回答敏月了呢?” 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贺兰敏之头也不回地向着后殿走去,在将要进入殿内的时候,一句轻语,被他抛向了贺兰敏月耳边: “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道,才算是最好。” 贺兰敏月笑而不答,只是默默品茶。 …… 同一时刻。 九成宫丹霄殿中。 刚刚送走了依依不舍的东女国女王的李治,回头便听到了清和的回报,一时间眉头紧皱不止: “中臣不比等去见了那贺兰兄妹?媚娘怎地没管着?” “主上,这两日娘娘片刻不得闲的。怕是连听一听这事情的时间都没有。”清和叹了口气,复又摇一摇头:“也真是奇怪了。若在往常,这些事她必是会上心的,也不知这一次……” “她这是被朕给惯坏了。这么多年宫中无大事无小情,她自然处处如意,没了半点儿警惕之意。” 李治叹了口气:“不行……得借这机会,给她点警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