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二零七
次日午后。 太极宫,太极殿中。 李治端坐阶上,心却是早已飞离了此方,往立政殿那边而去。见他这样,清和倒也视如寻常,只是摇一摇头,然后便转头去吩咐一侧小侍,好好儿处置着文书,呆会儿再往上来递。 一时间,整个大阶中,便是一片宁静。只听得到一阵阵的呼吸声。 “清和。” 李治突然开口,引得清和一怔,立时上前来应了一声道:“主上?” “这些日子,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人,去见过媚娘?” 李治此言问得其实没头没脑地。难得清和竟听得懂了——他摇一摇头:“不曾。这些日子娘娘在殿中除了与太子殿下和二位皇子殿下说说话儿,便再没见别的。” 李治沉默,又好一阵才道:“那你可知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人,往她那边儿,传了些不该传的话儿?” 清和再一眨眼,摇头道:“这个也不曾听说。主上,您是担心,娘娘昨夜惊梦,是心里存了什么事儿么?” 李治摇头,好一会儿才迟疑道:“她向来如此,有什么事儿,总是不肯叫朕担心。可她越是不想叫朕担心,有些事儿朕便是免不得的担心。你这两日寻了机会,且去探一探口风。看看到底是怎么了。另外……” 他沉默了一下,才轻道:“朕记得,那贺兰氏留下的一双儿女,尚且还在并州应国公府中,是也不是?” 清和无论如何,却也想不到李治竟想起这二人来,于是愣了一愣才点头道:“回主上,确是如此。怎么,主上是担心他们二人再出什么问题么?” 李治摇一摇头,好半晌才轻道:“父母之过,与子无攸。论起来那两个孩子也是受了他们母亲的连累。尤其是那贺兰敏之……” 他闭了闭口,好半晌才叹道:“只怕是这一生,都要尽毁之了。”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轻道:“无论如何,那武氏兄弟那等人品,想来也是不会多么善待他们兄妹二人的。正好儿这些时日以来,杨武二人之事也渐息。你便立时召了人,去将他们二兄妹接入长安来。但先不急着入宫。” 清和又一怔,旋即立时明了李治心事: 他是担忧此番媚娘噩梦,是因母姐之事而起。 于是便点头道:“清和这便去安置。只是,却不知主上要将他们二人安置在何处?他们那样的身份,只怕安置在何处都是尴尬。不若别起了一座宅院,便自由他们去……” “不妥。” 李治断然摇头:“诚所谓长姐如母。如今既然他们的亲生母亲已然不在,那论起来便该是媚娘好生教养他们。奈何他们的母亲是那般人物,只怕他们虽然年幼,也难免会有些疏狂性子。还是好好儿交了个妥当人,教养几年再另行安置的好。” 清和想想也是,便点头道:“那主上的意思,却是以哪位为妥?” 李治皱眉微微沉思片刻,便道:“若论起调教人来,那上上下下都及不过英国公与舅舅的。可是舅舅那样性子,未必便瞧得起这两个孩子。而英国公……” “主上,当年英国公可是……”清和见李治有心将这两个孩子交与英国公,便忍不住提醒。 李治点头,皱眉叹道:“可不也是?英国公性直高洁,只怕是不知如何待见贺兰家的儿子的。至于那女儿家……” “英国公府上尚有一子正当婚配。若论起婚缘来,倒是……” 清和低声道。 “不妥。” 李治断然摇头:“一来不知这贺兰家的女儿性子是不是仿了她的母亲。二来,李绩之子,那必是奇才。何况朕之前也曾无意间听闻,那孩子已有了心许之人。不妥。” 清和见李治如此一言,却也自无言以应了。好半日才愁道:“那……却该交与谁?虽不求如元舅公英国公这般可调帝王之才,但能跟得上二位国公这般好家风的这长安城中倒是不少,可安排起来,实在却是难—— 虽然身负娘娘母族亲侄之名,可他们二人的母亲,可着实是名声不著,甚至为人诟病啊!” 李治想了半晌,点头道:“的确如此。至少在这一桩上,他们二人便是难安排的。” 又皱眉好一会儿,他却道:“不过要说没有办法安置,却也未必。眼下倒有一人,虽然论起调教帝王之才的本事来,比不过舅舅和英国公,可家风家世,乃至调教人的经验,却未必便逊了多少。甚至认起真来,只怕连舅舅与英国公,也难抵他家好调教呢!” 清和一怔,想了好半晌才迟疑着问:“主上这说的,是谁?清和怎么就想不起有这么个人来?” 李治一笑,侧首看他:“你莫不是忘记了师傅?” “主上是说……李统领?” 清和一怔,眨着眼睛想了半晌,突然点头道:“是极是极!若是李统领,那却是再当不过的了!一来他为人温和可亲,调教人也是有方的。二来有李夫人在,多少也算是二位贺兰家子的亲靠了!” 李治点头,便含笑而应。 …… 三日后。 长安城外,十里亭。 一辆装饰得素丽的马车,粼粼而来,停在十里亭下,接着,便见那马夫掀起帘子,笑着探问一声:“公子与小娘子,可是要歇一歇脚再走?这已然能看得到长安城的大门了呢!” 一声轻轻的少女叹息,从里面传了出来:“那便歇一歇罢!好歹理一理容色,也别教姨娘与姨丈看了不喜。” 马夫应声称是,于是一侧坐着的侍妇,便急忙上前掀帘,扶出一位月容花貌的少女出来。而马夫也跟着伸手入帘内,也自接了一位娇艳绝伦的少年下车。 两人看看左右,徐徐走入亭内坐下,呆呆看着周围。一侧,侍妇与马夫各自忙着,且备下了糕点饮食,由他们自取,然后告一声退,便自下去,寻了阳光下坐着,休息片刻。 “呵,原来是他们累了,想休息来着。敏月便觉得奇怪……这一路上,他们都似乎是两尊泥人木偶似的无言无笑。怎么这会儿倒是这等殷勤了。” 贺兰敏月转过头去,看一眼那互相让着糕点的一对儿夫妇,却淡淡一笑。 一侧,有些病恹恹地趴在栏杆上透着气的贺兰敏之苍白着脸,转头看一眼那对夫妻,也只哼了一声才道:“有什么稀奇的?带着我们呢。可不得小心点儿?” “哥哥这话说得。为何要小心?”敏月神色平淡,好一会儿才道:“我们不过是两个失怙的孩子,还有什么可小心的?” 敏之皱眉,厌恶地哼了一声,却垂下头去,看着地上一只老蚁搬着食物,动弹不得的样子,呆呆发愣了一下,突然伸出手指去,将它按死。 接着,抬起手指来看看,恶心地皱一皱眉,却也只随手在栏杆上抿了一抿土灰,便再不多言,双眼发直地盯着前方。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贺兰敏月盯着那对显然已是快睡着的夫妻,轻轻地问一句:“哥哥,你可还会梦见她?” 贺兰敏之头也不回地哼了一声:“谁?” “……外祖母。” 贺兰敏月轻轻问。 贺兰敏之的背微微动了一下,接着就是一声平淡无奇的回应:“嗯。有时会,有时,也不会了。” 贺兰敏月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那……哥哥还会梦见我么?” 贺兰敏之全身微微一抖,好半晌才问:“我梦见你,做什么?” “原来如此……哥哥梦中,从来没有敏月,是么?” 贺兰敏月温柔一笑:“那,敏月就放心了。因为敏月觉得,不被哥哥梦见,实在是太好的事情。” 贺兰敏之转过头,漆黑得如深洞般毫无生气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好一会儿才皱眉:“嗯,我想我不会梦见你的。这一辈子都不会。” “那就最好。” 贺兰敏月回以一记再平淡不过的笑容。 贺兰敏之转头,看着那只不知为何,居然又挣扎着活起来的老蚂蚁,摇一摇头:“居然还能活……算了,也不浪费时光的好。叫他们起来,咱们走吧。” “嗯。” 两兄妹起身,贺兰敏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只尚且在艰难向前的老蚂蚁,突然淡淡一笑,随手端起茶水,对着它细细地倒了下去。 茶水微烫,那老蚂蚁,很快便再也动弹不得,最终缩成了一点黑墨,躺在映着日光,异常晶莹剔透的茶水泊中。仿若被凝固了的千年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