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三
李弘的步子,轻得像猫儿一般,若非他走近到了李下玉抬头便可见的地步,只怕是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想到抬头看一眼的。 而就是这一抬头间,李下玉看到了那个漂亮的孩子。眉目清秀,又带着几分英气。腰间的小小宝剑上,还拴着精致的缨络。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就是……那个公主? 权毅有些不知所措——因为那双眼睛,美得不似真实的一般。 “皇长姐……”李弘犹豫着,怯生生地看着李下玉,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让李下玉有些茫然,眨了一眨眼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同样漂亮,甚至比起那个漂亮的佩剑少年更加美貌几分的孩子,穿着曾经被自己的母妃无数次念叨过的太子服。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好一会儿才起身,拉着一边儿正盯着草丛中到处乱爬的小蚂蚁看个不停的宣城起身,便要敛祍而拜。 但她的腰没弯下去,就被一双小手紧紧地抓住:“皇长姐,你不要这样……” 她抬眼,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脸的哀求,有些不安地紧紧绞着衣裳,好一会儿才轻道:“太子殿下好。” 一边儿说,一边儿回过神来,去拉拉自己的小meimei,叫他也跟着拜下。 可是李弘头摇得更加厉害,伸手又去抓住连名字也不曾有过的宣城公主,半晌才轻道:“皇长姐,你们不要这样……” 他停下来,咬了咬下唇,好半晌才含泪轻道:“今日弘儿是来看你们的。你们……过得还好么?” 李下玉眨眨眼:“好。” “真的好么?” 李弘心痛地看着她们背后那间简陋的小屋,忍不住想直接冲进去看个究竟,可是看了看李下玉,他最终还是换了一张脸,微笑着问:“那……皇长姐可不可以给弘儿倒杯茶喝?弘儿口好渴。” 下玉转转头,看着那间小小的屋子,咬咬下唇:“好。” “没茶叶……”一边儿的宣城突然呆呆地开口:“没茶叶……” 李弘心里如同被大槌重重地击打过一般,好半晌才咬着牙笑起来:“无妨,弘儿随身带得有。若是皇姐们喜欢,弘儿再给皇姐们备下,好不好?” 宣城抬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李下玉,可是在权毅看来,那目光却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远方。 他有些不忍地想劝李弘,可在下一秒,李下玉却轻声道:“太子殿下请进。” ……片刻之后。 李弘也好,权毅也罢,坐在这间外表简陋,内里却极是精致的房间里,意外之情,溢于神态之间。 也难怪,从外面看来,这间被草蓠围起的简陋小屋里,除去一开始迎宾用的小堂的确是简陋不堪,几无落脚之处外,再往里走一进,竟便是别有洞天。 且不论那样样处处,皆是内司精作的御用规制器具,便说那迎面的一面八折绣金屏风,李弘便清清楚楚地认得—— “那个……太子殿下,那不是萧嗣业萧大人说,进贡给了义阳公主殿下,却被皇后娘娘给自己拿去用了的……绣金屏风么?怎么会在此处?” 权毅意外地看着那屏风轻问——他会记得它,完全是因为当初为了它,还闹了好大一场风波。 ——当年在萧淑妃被贬没多久,媚娘未及封后之前,萧嗣业等兰陵萧氏族人,很是担忧二位公主殿下的安危,是故便借口义阳公主诞日,欲赖借贡奉绣金屏风之机着人往掖幽庭一探究竟。 然媚娘何等人物,这样的小心思如何看不出?自然便立时下令,外府人员无旨不可轻入掖幽庭,叫他们只把东西送入宫中便再不允进一步而入。 是故,萧嗣业只得着他人探问。结果却得信说那绣金屏风被媚娘摆在了自己的立政殿,根本没有给二位公主送去。 于是气得萧嗣业破口大骂媚娘,朝中诸人也都对媚娘此举议论纷纷。 权毅时年未得元服,还不像现在一般可为太子伴读小侍随意出入宫廷,是故也只得从父兄辈们那里听得此事。 当时幼小的心灵里也颇觉悻悻,谁曾料,竟于今时今日见这样情景,他不由有些茫然——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李弘垂下眼睛,好一会儿才轻道:“母后从来不会稀罕这些身外之物的。毕竟她身边有的可是父皇。” 他虽身为太子,可素常里待人却是极为亲厚温和,半点儿不带架子的。是故权毅说这些话儿的时候,只还当做平时戏言。 可等他说出口这些话,立时权毅便觉自己说了最不应该的话,急忙惶惶然欲行赔礼,却被李弘摆手示意无妨:“你这一年多才进宫,又不常得见母后,不知她为人,会这般想再正常不过。本宫实在是要谢谢你不将本宫视做那等心胸狭隘之人才是。” 权毅闻言,不免有些羞惭,同时心中暗暗生出一股赞叹之意: 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孩子,在接触他之前,自己本是极不愿来服侍他的。 无他,他有一个这天下间名声最恶的母亲。 可是父兄着他入宫为侍,他也不得不来。但不曾想这入宫的一年多里,所看到的,所听到的,却都处处颠覆了他过往的那些所见所闻。 似乎…… 一道高高的宫墙里外,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般。 他眨了眨眼,不再说话。倒是李弘看着煮了茶汤备着小点准备招待自己的下玉轻道:“皇长姐,母后不是给皇长姐派了些宫娘做侍用么?怎么……” 他左右看一眼,有些犹豫道:“怎么一个都不见?” 李下玉闻声,全身微微抖了抖,却不再说话。 一边儿的宣城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猫儿正呆呆地抚摸着,闻言抬头,声音木木然地道:“因为她们想杀我,所以就被皇后娘娘给抓走杀掉了。” 正谢了下玉,端了茶水往唇边送的李弘立时变了脸,放下茶水,微颤着声音问宣城:“宣城jiejie说什么?!谁……谁想……” 李下玉还是全身发抖,权毅看得有些可怜,忍不住伸手掏出一块帕子给她,她抬头看他一眼,半晌没有接过,只是摇一摇头。 权毅搔搔头,怪不好意思地对着她一笑,正待收回手,却没想到下玉突然出手,把帕子拿了过去。 看到她接了帕子,权毅也挺欢喜,便又笑了笑,转身仔细听着宣城继续用那种平平板板的声音说:“那两个宫娘。她们拿了别人给的银钱,在茶叶里下了东西要我喝。我看见了,我不喝,她们就要往我嘴里灌,说是皇后娘娘要我一定要喝的,而且还要我告诉jiejie,她最后也会这样,所以最好什么话也不要说。 后来有个会飞的大叔冲进来,一把打翻了那茶碗,把她们俩抓走,还告诉我不要信她们俩,说她们俩是别的人派来的。” 李弘抖着唇瓣,面色铁青,好半晌才追问:“那……宣城jiejie是怎么知道……她们被杀了……” “那个大叔后来告诉宣城的。”一直面无表情的宣城,嘴角突然勾起了一朵微笑:“大叔后来给宣城送花儿来的时候告诉宣城的——大叔说皇后娘娘没有要杀宣城,也没有要杀jiejie。皇后娘娘也没有讨厌宣城和jiejie,也没有喜欢宣城和jiejie。 所以皇后娘娘只是不知道拿宣城和jiejie怎么办好。所以她不会杀宣城和jiejie的。 大叔说的…… 大叔不会骗宣城的。 他从来都不骗宣城的。 他看到宣城在哭,就给宣城拿了好多好玩艺儿,还跟皇后娘娘求情,带了jiejie和宣城出宫去看外面的世界。 看到小白,就给宣城带回了小白。 大叔不爱说话,可大叔爱笑,而且大叔也对宣城很好,不会骗宣城的。” 这一直木愣愣的少女声音平板地念着,呆呆地笑着。 她一笑之间,竟似有万千春花开放,又似是观音慈吟,真是说不出的撼动人心。 一时间,权毅竟是看得呆了。李下玉看了一眼他,又转头看着meimei,目光也是温和了许多。 李弘却是别样心思,只是好半日不说话。 …… 出了那小小的陋屋,李弘双手负背,转头看着那间困住了两个少女的草篱,突然开口轻唤:“何人在此驻守二位公主?” 权毅一怔,左右看看无人,正待说话,便见两道身影一闪,惊得他剑欲出鞘,却在看到对方一身影卫中神龙卫服色之后,放下了手。 “臣崔升,见过太子殿下。” 李弘闻言扬眉:“崔升……你是博陵崔氏出身?崔综是你什么人?” “回殿下,正是臣祖父。” 看着面前这个沉默而英气的青年,李弘点了点头,好半晌才轻道:“那两个宫娘……辛苦你了。” 崔升扬起英气的眉,好半晌才道:“殿下怀疑皇后娘娘?” 李弘被他这般直接的疑问惹得有些不快,权毅在一侧更是唬得不轻,也不管对方比自己大了足有十岁,上前一步便喝道:“你这是在对谁说话呢?!” 李弘扬手制止他,也摇头示意崔升不必在意,然后续道:“本宫若是怀疑,便不会来问你。直去问母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