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一
同一时刻。 太极宫,弘文馆。 李弘皱眉,丢下手中绘卷,轻道:“你说什么?父皇与母后,已是几月不曾好好儿说过话了?可前些日子,父皇不还去了立政殿?显弟可是亲眼看着他们在一块儿絮叨的。” 静安行了礼,好半晌才轻道:“殿下,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儿。其实内宫里人人都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主上虽日常里还留宿立政殿,可向来都是等着娘娘睡下了,自己再去偏殿休息的。 否则,清和也不会这般忧心了。” 李弘垂下眼,好半晌才道:“那……母后为何如此,你可知晓?” 静安张了张口,终究摇头:“殿下,娘娘向来不喜多言这些事的,谁又知道呢?” 李弘想了想却道:“那这样,你来……” 静安依令上前,听着李弘附于自己耳边交待了几句之后,就立时瞪大了眼:“殿下,这样……会不会太……” “无妨。你只管去办。父皇不会生气的。再说,便是父皇生气了,母后也不会叫他真的责罚本宫的。去吧。” 李弘笑眯眯地说了这么一句。 静安想了一想,始终还是觉得不妥,想再进言,却被李弘挥手退下,眼看着一众东宫辅臣鱼贯而入,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点头称是,走出殿门,想了一想,硬着头皮往掖幽庭而去。 …… 三日之后深夜。 新罗国都,宫中。 金春秋看着面前书信,好半晌犹疑不定。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头看着送书信入内的慕容铮道:“有劳慕容先生,可这……” “这是大唐太子殿下的手书教令,我也不好不代传一下。不过话虽如此,他毕竟是个孩子,做些孩子才会做的事,也不奇怪。如果金国主真的不想做,倒也没有人会勉强你。只是……”已然易回了男服的慕容铮笑得咧嘴: “金国主啊,便是你如何心胸宽广,可看着那位大唐皇帝陛下气得半死的好玩事……你不想试一试么?” 这一番话却惹得金春秋也怔了一下,然后露出一抹少年般淘气的微笑,扬眉道:“说起来,倒也真是想这般一乐呢!何况大唐太子殿下聪慧体贴,早早儿地将这后解之法给说明了……也好。来人!” 他一扬声,慕容铮便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 半月之后。 大唐显圣三年四月初一。 长安。 太极宫中。 李治看着面前的新罗贡册,脸色阴得几可磨墨:“把慕容铮那个混蛋给朕拿来!” 一边儿的清和努力忍着笑,有些为难地道:“可是……可是慕容国主早半年前便已向主上告明,要带着程堡主出西北,远游塞外,顺带一探西北之势啊……” 李治转头,瞪着他:“那就传那个无法无天的混小子给朕过来!” 清和咬紧了牙关,才不致让笑声泄露出去,只是头却不得不埋得极低:“主上是说……太子殿下么?可殿下此时正在立政殿中,帮着娘娘给您清点那些新罗贡女……” 李治闻言,蹭地一声便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那些子女人都送到哪儿去了?!” “那个……外邦贡献美人,自然是要充实后宫。依着规制,自是娘娘亲自拣选,以充后宫嫔侍……” “胡闹胡闹胡闹!” 李治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叉着腰大骂不休:“你们是不是嫌朕身子坏得不够快?!没得挑那些祸秧子进来,是让媚娘要朕的命,还是让朕自己要了自己的命?!” 此言出口份量却是极重,唬得清和立时变了脸色下跪叩罪。 李治见他如此,也不好就在他身上撒气,只是恨恨地骂了几声慕容铮,又咬牙道:“那个金春秋……便是慕容铮出了主意,他也一定要跟着来么?!还是他根本就巴不得朕与媚娘不安睦?!” 清和这才意识到,他们似乎是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于是真的仓皇起来。 不过李治倒是真的没有半点儿怪他的意思,只是恨恨地骂,一味地骂。骂了一会儿,他才咬牙看着清和道:“还跪着干什么?不赶紧的去看看媚娘那儿的消息!” 清和立刻起身,先谢了罪,这才连滚带爬地捂着乌帷往立政殿里跑去。 …… 同一时刻。 太极宫,立政殿内。 看着那十八个新罗贡女,媚娘的神色却是极淡极淡的。 “母后,那个金国主倒是真的很诚心呢!你看这些美人真的长得都极美的。”李弘仰着一张小脸说着完全与年岁不称的话儿。 媚娘眯了眯眼,看看他:“的确是很美……不过你父皇却未必喜欢呢!” 李弘一怔,却道:“怎么会呢?母后,这样的异域风情,弘儿听那些金吾卫的首领们都议论着,说是极美极美的……还说父皇一定会喜欢呢!” “那你的意思是说……母后该替你父皇收下这些美人儿了?”媚娘不答反问。 李弘想了一想道:“毕竟前朝那些大臣这些日子里,一味地只是吵着要父皇多纳些皇妃,好给弘儿和弟弟们多添些良伴。” “弘儿喜欢多些弟弟么?” “这个么……若是都如贤弟和显弟那般可爱,弘儿便是再要一个都觉多了。但若是有个meimei乖巧可爱,那便是再好不过。 便如师公与师母家里的那双小meimei,可是真讨人喜欢呢!又可爱又极灵慧的。” 一说起meimei,李弘便双眼发光。 媚娘挑了挑眉,却表情淡淡道:“原来弘儿不喜欢弟弟们。” “喜欢啊!弘儿很喜欢。只是想着若是多个meimei,那便是最好的了。每每里,弘儿都是最羡慕师公的。若是弘儿也有个小meimei,弘儿定将她保护得好好儿地,让她作个天下最幸福的meimei。” 媚娘闻言,心中微微一酸,却不期然想到了那张小小的,娇俏的脸蛋,恍神之间脱口问道:“若是你有个jiejie……” “jiejie?可是弘儿是长子,母后再为弘儿添,也只能添meimei弟弟了啊……不过若是有个jiejie那也是最好的,无论jiejiemeimei,便是再多个弟弟,也是最好的。” 弘儿笑嘻嘻地依偎入媚娘怀中,笑道。 回了回神,媚娘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从未曾忘记过那个可怜的孩子。垂下眼眸,她半晌才轻道:“你本也有个jiejie的。” “啊……母后是说那两位和素节哥哥同母的皇姐么?说起来,弘儿却是没怎么见过她们的呢!” “她们很好。过得很好。” 媚娘不愿多谈——因为现在的她还算幸福,而且还在儿子面前…… 所以她不愿再提及那个害死了嫣儿的女子所生的两个女儿。 即使……她是武昭…… 即使……她是大唐皇后…… 可她也终究是个女人,终究有些一生都无法解开的心结。 所以,郇王的生活安定,那两个孩子衣食无忧,性命不愁,便是她能给她们最大的宽容与仁慈了。 所以她要让这三个孩子,离她远远地,远远地,永远不要出现在她和孩子们的面前。 ——她不想听到这三个孩子之中的任何一个叫她一声母后……哪怕她知道这根本便不是他们的错,也与他们无关…… 她也不想听到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或者这天下间的任何一个流着王萧二人骨血的人,这般叫着她。 沉了沉眉眼,她看着李弘天真的小脸,好半晌才道:“你这些日子跟着太师傅们,好的没有学,倒是把些小机灵小乖巧学了不少。改明儿,母后非得请了他们入立政殿来,问一问到底教了你些什么了——竟把你教成这样子。” 李弘虽机灵,可到底也是个孩子,听到媚娘这话儿,心知她必是已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于是便撒娇耍赖一味否认。 媚娘也不想再多开口,好半晌才道:“罢了,由你去。这些美人便各自赏了银帛,由她们去留——愿留在大唐的可赐了唐籍,愿归于故里的,便着金吾卫与来使一道,好好儿带回,别叫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一边儿明和就等媚娘这句话,立时便含笑称是,迟疑了下,在李弘不停打过来的小眼神下,又硬着头皮笑着问了句:“可是娘娘……这……这进贡美人,可是新罗国主奉了国书与贡册与主上跟前儿的。 如今国书贡册尚在主上处,娘娘便先将人这般或安置或遣送……会不会不大好?” “有什么不大好的?这一大早的人都送到立政殿来了,今夜,难道他还会不来给些说法?至那时再将国书贡册从主上那里取来,连着些赏赐一并打回去给那特使带回便是了。” 媚娘淡淡道。 明和闻言,目光一亮,急声称是,便自转身去安排了。 至于李弘则是含笑晏晏,看着媚娘。 …… 片刻之后。 立政殿院门外。 坐在李治制外特赐的小玉辂上的李弘,却没有了刚刚的笑容,只是看着前面走在队前的静安发呆。 好一会儿,他突然叫落辂,然后步下辂来,走到静安面前,交待了几句。 立时,静安摒退了一众小侍,只留下两三个心腹,跟着李弘一路往掖幽庭而去。 片刻之后,掖幽庭那扇自李治登基以后,便再无人所知的小门前。 李弘抬眼望望小门,一边静安道:“殿下确定这里能往掖幽庭去?会不会殿下记错了?” “不会。”李弘摇摇头:“母后曾经与本宫说过的,当年她尚为皇祖父的侍墨才人时,曾被人陷害,关在此处许久。父皇时为晋王,因为心怜母后,便在这儿陪着母后隔扉弈棋为乐。后来母后出险,父皇不忍封了此处,便就此留了下来。至于钥匙……” 他伸手至胸前,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你且试试,看开不开得。只怕年久日深,这锁头也锈得不好使了。” 静安看看那锁,诚如李弘所言,的确是锈迹斑斑。 于是,他便上前去试了一试,结果不曾想,一投之下,竟便应声而开,他连称幸甚,可李弘却在他背后目光明亮地轻摇着头道:“幸甚倒是幸甚,只是却未必是你与本宫今日来得幸甚呢……” 静安闻言一怔,刚欲再问,却被李弘摇头不答,于是只好小心推开了门,引着李弘走入内园。 这一路上杂草盘生,只有一道天然小路仅一只脚掌宽,蜿蜒而往深处去。 李弘见状,也不假思索地往里走,却被静安再次急叫道:“殿下,这样真的妥当么?毕竟娘娘都说过两位公主安好……娘娘她断不会对她们不好的……” “母后不会对本宫撒谎,所以说她们好,那么她们就是真的很好,至少衣食无忧。只是……于母后而言,嫣儿jiejie之死,实在是她一生之痛,让她永难释怀。所以她虽不会怨恨报复那淑妃所出的两位皇姐,却也断然不能再与她们相见的。 至于把她们放在掖幽庭内…… 她们毕竟是公主,自古以来,向无未有婚配的公主自行开府这一说。所以母后自然不好将她们送出宫去。 何况送她们出去,只怕却也是将她们往那些有心借其身份大兴文章,根本无视她们生死的恶人手掌心送了。 所以这一点,好歹也得让她们明白……” 李弘头也不回地负手向前,口中轻道:“因为,本宫断不能容天下间有谁误会了母后这一片柔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