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六四
夜如酒,醇醉。 金春秋痴痴望着殿外月色,面前摆着一壶好酒,几盘珍果。 手中握爵,可酒忆冷,爵已冰。 心,却依旧是guntang一片。 他忘不了。 怎么可能就忘?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 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 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 素质干之醲实兮,志解泰而体闲。 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宜高殿以广意兮,翼故纵而绰宽。 动雾以徐步兮,拂声之珊珊。 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 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 澹清静其愔嫕兮,性沉详而不烦。 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 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 褰余帷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惓惓。 怀贞亮之洁清兮,卒与我兮相难。 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 只念到这两句,他的声音,蓦然便低了下来。 手中酒爵微顿,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时刻…… “国主果然应约而来。” 他心神不定地捏着那张侍女传来的纸笺立在贞观殿下小廊内等待,内心一时欢喜,一时电忧虑,一时又似春风满怀,一时又似电闪雷鸣…… 总无一刻安宁。 但很快,这样的心情便被一声轻语打断。他顿了顿,收拾了下心情,转身,看着那道徐徐而来的倩影。 深吸口气,他微勾身便一礼:“皇后娘娘相诏,不知有何要事。” 已然更易了平常宫着的媚娘也行了一记平礼,便淡淡道:“却非要事,只是小事一桩。只是奈何此事说大非大说小非小,若是差了别人来办,少不得流言纷纷,不但坏了国主声名,只怕也要断了唐新两国之盟。” 金春秋目光一凝,好一会儿才轻道:“请娘娘直言。” “原本拿出去的东西,本不该再拿回来。但如今既然事态如此,那件东西,还请国主归还本宫。若他日仍须用时,直言便好。只是此时还请归还。” 她淡淡的言语,却像拿了一枝针扎在他心头。好一会儿,他才强笑道:“娘娘说得甚是模糊……” “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清楚。若太清楚了,那便必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想来于国主而言,是不乐于事态至此的。”媚娘平静道:“其实不止是国主,便是本宫,身为大唐皇后,也不乐于如此。” 金春秋凝然,好一会儿,垂首不言。半晌才抬头复问:“娘娘此番前来,便觉得不会惹出什么事端了么?” “自然不会。因为他离本宫左不过五步。” 金春秋闻言,却是一怔,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星空:“那孤……岂非更加不能将那东西还与娘娘?否则若是他误会了孤……” “是否是误会,国主应当清楚。”媚娘淡淡重复道:“最清楚。” 金春秋顿时沉默,一双眼睛只是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突然失笑道:“看来娘娘,很是瞧不起孤这等行径。” “有什么瞧起瞧不起的?”媚娘的表情却依然平静:“国主的心思,是国主的心思。那是国主的事,与本宫无关,与治郎无关,与天下人更无关。能瞧不起国主的,天下间只有国主自己而已。此事不是本宫该置喙的。本宫此来,只是为了拿回本宫的东西,不教治郎因为本宫一时的疏忽,而心中不快而已。” 金春秋平静地看着她,却依然只是背负着双手,轻轻道:“这些话儿,娘娘是说与他听的么?” “虽近逾五步,但他若不想听,那也是听不进去的。同样,便是远如天涯之边,他若想听进去这些话,自然也是听得进去的。”媚娘还是一惯地表情素素,无甚浮动。 金春秋眉目之间,流露出些伤感之色:“……也是,天下间能瞧不起孤的,也只有孤自己而已……所以从一开始,孤便自知此事不妥。但奈何……奈何……” 他看着媚娘,一双凤目之中,却只是温柔难掩:“奈何……” 媚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也不阻止,也不回应。 半晌,他笑着,在心底暗自叹声“痴子”,便自从袖中抽出那方锦帕,在手中只紧紧握了一握,迟疑着,举到了她面前。 媚娘伸手取过…… 他只觉一点柔嫩如新笋的指尖划过掌心,如酥如麻,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阖起掌心,将那点如春风柔软的触感,牢牢握住,再不放开。 但春风,又如何能握得住呢…… 他刚刚微勾起手指,媚娘的手指,便已然归复于身前,随随便便地握着那锦帕,向着他微躬身一礼,便拂袖转身要离开。 看着她离开时流转如花的裙摆,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喊了一声:“且住!” 媚娘的脚步停下来,回头,一双明眸在雪夜盛的梅花中,璀璨一如这夜空中的星光,几乎夺了他呼吸去。 但……雪夜晴空,便有星,也是冰冷的。 他闭了闭目,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一笑,叹道:“罢了。早知答案的。却不劳烦娘娘金口玉言了。” 接着,他再睁眼,目光中,已是一片平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当日一帕之恩,孤永世不忘。他日若皇后娘娘有需要孤……时,但只需着人拿了这锦帕来传信与孤,孤自当倾力而复。便孤非在,但有孤之儿孙,有娘娘此锦帕在时,便自可为娘娘行效鞍马之劳,倾尽其能。” 媚娘闻言,只说一句谢字,便回以疏礼一笑,转身,离开。 金春秋怔怔地看着那道越行越远的身影,再看着那暗中突然亮起来的一点红灯,跟在那道身影之后,仿佛要阻绝他目光似地挡在他与她之间,跟着离开…… 突然之间,他便笑了。 笑得苦涩而淡然—— 也是,本便不是该当的时机……本便不是该当的人。 他摇头,一味苦笑,一味摇头,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回那座冰冷而华丽的宫殿中去…… 他是新罗帝王,他是人之夫,人之父…… 默默地,他闭上双目,轻轻地念着这些话。 他是新罗帝王,他是人之夫,人之父…… …… 同一时刻。 长生殿中。 虽已是殿中烛光昏暗,正是好眠时,可李治也好,媚娘也罢,却都无半点儿睡意。 李治只将媚娘紧紧抱在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她的面颊。然后叹口气,再抱得更紧些,几乎叫媚娘喘不过气来。 “……想问什么,便问罢。”过了一会儿,媚娘实在觉得喘气都不舒服,便微推了一推他,正色道:“你再这般紧抱下去,我便要憋死在你怀中了。有什么话儿,便是你想听也再说不出来了。” 李治闻言,立时便撑起上半身,直愣愣地盯着她,半晌却只说了个你字,再无二言。 媚娘倒是好心性,只是静静地躺着,仰视于他,好一会儿才道:“说罢。” “……他对你……” “嗯。” “你知道。” “嗯。” “你还去见他!” “嗯。” “……你便只会嗯?!” “那又该说什么?” “……你不觉得该与我一个交代么?” “为何要与你交代?” “……我是你夫!” “我是你妻。” 媚娘平静地看着李治。二人便这般你望我,我望你,好一会儿,李治才垮下肩来,整个人趴下来,躺在她胸前,半晌喃喃道:“……对不住……我不该疑你的。” “却不奇怪。你要不疑,我便要疑了。”媚娘淡淡道:“只是你不信我,这让我难受。”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自己……”李治把脸埋在她胸前,闷着声只道:“我不信我自己。” 媚娘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发,温柔低道:“因为当年?” “……嗯。” 媚娘摇头,再叹道:“我心中再无他人,只有你一个。” “嗯。” “那你还担心?” “你……是吾妻。” “你是吾夫。”媚娘含笑,伸出双手,将他的头从自己胸前扶起来,一脸温柔微笑地凝视着他:“你是吾夫。” 李治盯着她,半晌突然浮出一抹孩子般顽皮而欢喜的笑容,接着淘气地一扬眉,手上一扯,便将整张锦被,从头至脚牢牢裹紧了他们二人。 接着,便是无数欢笑嬉闹,腾挪闪躲。也传出一阵阵告饶求情,一阵阵娇嗔不止。再接着,笑声,娇嗔声,都渐渐低了,却化做阵阵温吟柔叹,腾挪闪躲也慢慢变成了红浪轻翻,玉臂悄现,朱唇微启,凤眸迷离…… 夜…… 春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