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六二
金德俊听毕,一颗心只觉都如被热血点燃了一般沸腾着! 眼前浮现出今日那个白马凌空,率金吾神卫击鼓威舞的小小身影,他的心底,突然浮出一个念头:若是她身上穿着的不是大唐皇后的袆衣,而是新罗…… 只是想到这里,他便立刻惊了一跳地拼命摇头,骇然自己竟有这等念头。接着,深吸口气,他正待向金春秋痛悔其罪念时,却无意惊觉…… 片刻……虽片刻之间,但金春秋却是一脸黯然神失之色,痴痴地望着远处某座巍峨入云的大殿方向,同时轻轻地,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袖。 接着,他很快闭目,收敛起那样从未出现过的失落之态,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与自持。只是松开的手指,仍轻轻地在衣袖上抚触着,像是要隔了那衣料,感受什么温度一般。 立时,他心中闪过一道闪电,雪白一片地照亮了心田!紧接着,这个英俊的青年,便心底浮出一丝同情来。 只是一丝,便立刻平复,轻道:“陛下,大祭已毕,明日便当早定盟约,早应归期。” 金春秋点头,只是默然,挥手让他退下。 …… 次日。 正如金春秋所预料的那样,李治听取媚娘之意,将天机弩之事昭告天下,更令大唐英国公帐下亲信军匠即日起工,三月为期,尽其所能赶制出第一批军用天机弩,与一批由其亲自督工,制样制图而成的新甲种——金锁软甲出来,交与已由慕容钧亲率,被编入大唐皇帝亲卫之下的金吾卫中的神弩铁骑。 同时,李治更亲赐御墨,易神弩铁骑之名为大唐天机神燕卫,与原本便名震海内的金吾卫中其他八神卫共计八万精兵一道,同为大唐皇帝钦自节制调用之近卫! 一时间,海内诸国,尽皆震动! 而最受震动的,莫过于近来与唐日渐生隙的高句丽、百济、东瀛三国。其中尤以高句丽国中民情最为汹涌,议诽之声,尘嚣日上。 百济国中本便是以高句丽之风而易,自然也是议论不止——然而到底国小民弱,又早已是多年之庸属,民心麻木,竟自也只是议论几日,便复做那歌舞吟唱之态。 百济如此,加之高句丽国中泉盖苏文着实有意隐瞒,一应关乎大唐的消息,全望百济与高句丽国中民情刺探的东瀛,便更只是几个无甚重要的言官们,在廷上就神燕卫这名字,言议取笑了一番李治,说他堂堂一国之主,竟连取个名字也如此小家子气,便一笑了之。 尽管有那大紫冠中臣镰足察得此间利害,几番当齐明帝之面进言,直陈大唐皇帝此番先得神燕卫再得天机弩与金锁甲,分明便是如虎添翼,东瀛本便不敌其军势威重,若再强与高句丽为助,只怕却是要大受亏耗;而那泉盖苏文分明知此番大唐得此三利之事态如此严重却有意隐瞒,分明是要蒙蔽东瀛受害…… 病已沉疴的齐明女帝却都只是一味不听,甚至还因此以为他有心破断三国之盟,一怒之下,将之贬谪左迁! 一时间,整个东瀛朝中,再无一人敢就停战之事进只言片语。 而大唐显庆三年,便在这样风云动荡的局势下,缓步而来。 …… 大唐显庆三年正月初一。 洛阳宫。 海内大朝会。 国宴之盛,何况大唐又得如此新喜事,朝中文武无不欢喜若狂,而诸国国主,更是庆幸自己此番所至,却非虚行。 自然,言语便再已难其尽其极兴。只见那流水般的歌,流水般的舞,流水般的酒水珍馐,奇果异蔬,一壶壶地来了,一盘盘地下去。 酒至浓兴时,这两日里出足了风头,也为大唐赢得了无数尊重的大唐皇后武昭,终究还是抱着孩子,被已然欢喜得意到有些忘形的李治给拖出了后廷,强拉到了诸人面前。 而在一番诸国国主蜜里掺油,繁花着锦般的盛赞之下,于阗国主一时昏了头,竟然应了流鬼国国主之议,出席向李治请求,要请媚娘与他国中舞娘共舞一曲。 而此言一出口,诸国主乃至一些阶位较低的大唐文臣武官都纷纷叫好,只是李治与诸重臣面色微愠。媚娘却是一脸无谓。 不过,叫好声刚刚响起,便有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响了起来:“国主陛下莫不是美酒过饮,竟是醉了?一国皇后,母仪天下,皇后娘娘何等身份?你竟要她与一介舞伎同台?可不是荒唐?” 诸国国主与文武诸臣闻言,立时哑了声,左右看去,却正见金春秋手捧玉爵,淡淡含笑,直视于阗国主。 立时,于阗国主脸上一红,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到底他也是一国之主,所谓天子一言也有其分量,此时自然不能退让,便要错到底时…… 媚娘的声音却含笑响起:“多谢二位国主如此厚爱,本宫身为大唐国母,依我大唐之礼,早应以舞奉酒,以主母身份亲自迎候诸位国宾。只是奈何怀中娇儿仍幼,这些时日便只得匆促。如今既然于阗国主如此厚看本宫,本宫自当借机一谢诸位国主之谊。不过,新罗国主之言,却也不失其礼,常谓上下有份,何况舞制有矩——是以若本宫要舞,只怕却得劳动我大唐陛下亲同……” “岂敢岂敢……这……岂敢……”于阗国主一听,冷汗便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深悔自己简直便是酒中混子,竟一致忘形。 李治见状,便淡淡一笑,扬眉轻道:“无妨,若是于阗国主真要一观,朕倒也是不介意一试。”他是真的不介意,真的不介意——眉目之间,甚至还泛出些温柔笑意。 可于阗国主闻言却不知这位上国皇帝陛下的心思早已飞到了身边坐着,一脸无奈的娇妻身上,只以为这却是中原人常说的笑里藏刀,整个人简直都要僵于当地。好一会儿,他才突然扬声道:“哪里劳动得了陛下?哪里劳动得了陛下?若是皇后娘娘想一展舞姿,那自当是臣属亲自奉带侍乐!为娘娘助兴!” 侍坐在金春秋身边的金德俊也好,易了男装,坐在弟弟慕容钧身侧只做个近臣吃吃喝喝的慕容铮也罢,甚至是台上李治与媚娘近侍们都齐齐翻了个白眼: 本来媚娘这话只是给他个下台的阶子,不想在这等盛大国宴之上,这位大唐天子李治竟还有心思能存下私念要跟他的宝贝娘子共舞一曲以图一乐…… 偏偏这于阗国主太过忌讳李治,竟是两种心思都没看出来,反而做了个颠倒葫芦…… 几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他那黝黑硕壮的高壮身形,都不由叹息——这唐舞之制中的迎宾之舞本取自胡风民舞,原来就是最讲究舞伴之间容貌身姿都要相近的…… 以媚娘之风姿,只怕他这一声出口却是要自取其辱了——毕竟在座的可都是诸国君主,哪个不知其中之妙的?便是他自己,也未必不会想不到的。 果然,他话刚一出口,便立时流露出些尴尬之色。而在听到那些哄笑与取乐之声后,于阗国主的脸色,更是涨红一片。 李治媚娘也不曾料到这于阗国主如此直耿,竟将他自个儿置于这等难堪情形之下,心中不免有些不忍。李治欲相助,可到底他是一国天子,虽然刚刚被尊高了也没什么失了体面的,但要再开口言共舞,却也需要些由头……但这理由……一时间还真是想不起来……真是,事关媚娘,他竟反应慢了起来。 倒是媚娘,反应比他己快不知多少,含笑道:“哪里哪里,于阗国主一国之主,岂可做这些奉带之事?却是要尊折本宫了。不过说到奉乐,于阗国主乐音之妙,便是本宫也颇有耳闻。是以还要斗胆,待会儿还真要劳请国主一展长材呢!” 这几句话说得便是诸国国主与诸臣暗叹:到底是一国之母,一番言语,既给自己留足了体面,也保住了于阗国主之颜面。毕竟天子一言出口不悔。于阗国虽属下国却到底也是一国之份,说了要侍乐,那便必然是要侍乐的。但为舞奉带也的确太失身份,便是对方是上国皇后,也是失份。所以媚娘此言,却是救了于阗国主的颜面,也保了自己上国皇后的身份——上国皇后为舞,下国国主侍乐,无论如何,都是极为配称的了——虽然其实论起来,这样对身为大国皇后又是宗主国国母身份的媚娘,实在有些委曲,但若非如此,也不能顾全了于阗国主的颜面了。 李治见状,也只好悻悻将那点小心思收起来:毕竟他也知道,以自己今时今日之身份,要想再与媚娘如当年延嘉殿后庭之中月下一舞,已是难上加难。可他到底心存了一些痴念不肯轻易干休。 于是,媚娘便将孩子交与身侧玉如,一边抽紧了袖口流苏金绳,一边徐徐步下阶来——也幸得她方将为了方便抱哄孩子,如往常一般更易了袆衣而做便利些的朱色绣金箭袖凤服,否则还真是不好处置——这等胡舞,本便是抖腰甩臂的动作多些,若是着了袆衣自然要换,可换成广袖宫装,抖动之间难免衣领要松一点点。 虽然也不会有甚大事,只是难免露出肩颈处些许而已……便是两指宽也不见得有的…… 但别说她不乐意,只怕就是某人也…… 唉,总之又要被某人回去之后喝斥衣着太过随意;甚至舞至一半便被那暴怒天子给抓回去不教露了一点肌肤也不可能了。 如此行径会不会大失国体什么的,只怕他是不会理的——比起她失了点颈间背肩,在跳舞迎宾时被离得近的男人——也就是那于阗国主瞧了去来,他只怕更喜欢多失些国体一项。 叹息着,她刚行几步,便又闻得一声轻道:“如此一来,于阗国主你是得了无限荣耀,可对皇后娘娘,似乎便是大委屈了。却是不妥罢?” 立时,所有人便将目光都投向了金春秋,连媚娘也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李治闻言大喜,正待开口,却又见金春秋徐徐起身,向着自己拱手一礼,恭声道:“陛下,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如此一舞,一来有违迎宾舞制,难免会有些有心人要借机议讽娘娘其心不诚;二来只有于阗国主侍乐,却无人奉带(唐时迎宾舞,女子手中多有帔带,帔带很长,在开舞之前,一般会由男性舞伴代为捧起,称为奉带)侍舞,实在太委屈娘娘。孤不材,却也曾于长安城中得遇良师,习得迎宾舞制。此时诸君酒兴意浓,宾主融融,愿为皇后娘娘奉带侍舞,还请娘娘赏恩。” 此言一出,诸国主无不欢声雷动,连大唐诸臣都觉甚是妙思,大声叫好,纷纷附议。 只有李治,几乎要跳起来掀了桌子翻了脸给天下人看…… 媚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叉手对着自己的金春秋,坐在慕容钧后面的慕容铮与坐在金春秋侧后的金德俊,则是震惊地瞪大眼看着他。 金春秋只是平静地立在原地,平静地看着几乎要把自己脸上瞪出两个坑来的李治,微笑着。 好一会儿,李治深吸一口气,正待严辞拒绝,却听得媚娘含笑谢道:“国主如此爱重,却是媚娘之福……那便有劳国主了。” 登时,李治眼前一片金星乱闪,几乎要气昏过去! 但他还是努力地支撑着自己,张口欲言……可乐声已起,那朱色绣金的丝帔舞带,也被徐徐出席,向自己行了一礼之后便果断走入场中单膝跪于媚娘身侧的金春秋,只手捧了起来。 这个……这个……天杀的…… 李治只觉额头青筋突突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