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五九
好一会儿,慕容铮才淡笑一声,目光温暖地看着媚娘道:“想不到我慕容铮最瞧不起的妻痴天子,却是这世上唯一不为这骇俗之行而避我如蛇蝎的人。” 媚娘眉目流转,好一会儿才漫声道:“为帝者,胸怀可容天地。” 慕容铮想了一想,摇头却失笑道:“好一句为帝者胸怀可容天地,好。” 又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媚娘,忍不住道:“我还是奇怪,你看出来,便罢了——你向来仔细,且又与我最常相见。可为何他也能如此轻易看出来?我可是有心避着他的,还有李德奖也是。他看不出,李德奖那个呆子,心里念着的只他家小娘子,避我唯恐不及,自然也是看不出来,更不必提去告诉你家那妻痴。” “就是因为你一直避着他,他才觉得奇怪——”媚娘笑吟吟道:“他若只是个普通天子,你慕容氏倒也是看他不上眼的。可他这般有趣,人又生得风华绝世,又是文章书画诗酒琴茶样样精通的妙人儿,又是你一心二心要与之斗个高低的李德奖的高徒,你却一直避着他,只来缠着本宫,治郎自然要好好儿查一查你的底细。何况……” 媚娘看着慕容铮一脸听得酸水快吐出来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下他身量,笑道:“你不觉得,自己有些太……高了么?” 慕容铮一怔,垂首看着自己的身材,却讶然道:“是么?可我觉得也只比你高一些儿而已啊?” “你自觉只比我高一些,可在别人眼里看来,已是这整个宫廷之中少见的身长了。再加上你虽一直身量纤细,可到底骨骼架子不同。别的且不提,这肩便比普通女子宽了许多,再加上手指虽纤长好看,可你腕骨却比一般的女子都粗得多……还有这手臂……唉,也亏你天生这么一张美艳阴柔的脸。便是当年宣容二华都比不得你一分神韵,所以多少也叫见你的人来个先入为主,认定非若女子不得这等绝色。否则可不是一碗水硬撑百颗rou圆儿……生生要破了馅儿?” 媚娘笑道。 慕容铮再一扬眉:“哦……如此说来,你家那位妻痴天子从一开始便知道我是男子了?可惜可惜,本来还想替你试一试他,看看他是不是个风流天子呢。” “他并非一开始便知道。但便是你不试,也无妨。因为本宫知道他……并非慕容策。”媚娘轻叹,一语出口,便见慕容铮面色一变,良久不语。 媚娘沉默一刻才轻道:“对不住你,但这事,总该过去的。” 慕容铮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你提那人是为了提醒我,既然我都能被你家那个眼高于顶的妻痴当做了知音,那说明我这当儿子的,断不会与他这等混帐老子一样,见一个,爱一个,最终惹得最爱的女子伤心而死,是么?”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媚娘看着他的眼睛,真诚道:“这些年来,慕容兄一直视媚娘如亲妹,媚娘感怀不尽,这句话,也是媚娘最想说与慕容兄长听的。” “……好,好一句视你如妹。”慕容铮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微暖,伸手去,轻轻抚了抚媚娘的头,眼底微有些湿意:“原来你知道……” “想来那位真正的嫣姑娘,长得与媚娘很有几分相像?”媚娘淡淡一笑。 慕容铮沉默,好一会儿才道:“若论容貌,你其实不过她六分——毕竟她是我们五兄妹中长得最像我们的母亲的。其实也是奇怪,真如海与她是亲生姐妹,可连真如海都不似你这等的像她。但若论气度灵慧,她也好真如海也罢,却都是连你半分也不得。” 媚娘却失笑道:“居然能得你这等高赞,看来媚娘也算是得了些好了。” 慕容铮也忍不住笑。好一会儿才道:“罢了,我慕容铮一生最是狂傲乖戾,从来不曾把别人放在眼底。想不到认识了你们,却真真的识得了些值得一交的人。” 媚娘一笑:“原来如此……看来治郎是真的得了你心了。否则以你这等傲气,叫你去做梁上君子,便是如何能帮你与程姑娘复归正位,永结鸳盟……只怕你也是不肯的。” 慕容铮说句那是,又立时反应过来:“不会吧,你也……” 媚娘抿唇一笑:“正是。” 接着,便向他招手示意他将耳朵靠近,附于耳边嘀咕几句。 越听,慕容铮双眼便瞪得越大,好一会儿他才转头,瞪着媚娘道: “这可不成!我可答应你家妻痴……” “你答应他的只不过是替他将舞衣偷走而已,与答应我的,却并无甚大冲突——我又不是叫你把舞衣复偷了回来。” 慕容铮张口结舌,看着媚娘继续一脸理直气壮地道:“再者,他一为大唐天子,二为我武昭之夫。本就应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如今既然答应了我以舞祭神仙娘娘圣灵,那便是断然不能收回前诺的。可他只因心怀猜疑,便使这等小心思取巧谋机要把我关在宫中一人独闷着……我又何必去理会那些有的没的与他客气?哼,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这一局谁输谁赢,还是未定之数。” 媚娘扬眉轻哼,娇态傲然,恰如立在旁边正殿罗盖下,凤座背靠一点横扶上昂首踮步,悠然自行的雪色波斯猫儿,直看得慕容铮合不住口地啧啧啧,再说话时都险些咬了舌头:“可……可那金春秋……” “且不论我不觉得他金国主真有那份闲心,便是有又如何?他有,是他自己个儿的事,与我武昭何干?我对他始终以礼相待,光风霁月无不可示人之处,他自己生了那些暗昧心思,那便是他的不是,却与我无关。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自然也不会不敢来惹我。但若他日后敢来惹我,武昭也非是那等不知机断没有半点手段的女子。怕他不成?” “你这人……人家哪是要惹你?人家那是对你……” “对我的心思如何那是他的事,我无法判是断非;但若要惹得我不欢喜,那便是惹我,便是大不是。我管他心思如何?一照地应教便教当训则训,该治他时,照治——管他是谁这都是为人之本,万不可轻忽。” 媚娘一番话,说得慕容铮便忍不住无语望天,半晌才抓头几欲长叹道:“罢!罢罢!罢罢罢!苍天在上啊……我慕容铮改日非要去庙里,好好替我自己……对!也要替天下痴情男子与多情女子们,都烧上一柱高高的香谢谢神明!天幸天幸!天幸你是他妻他是你夫!天幸你们这种的人偏偏找到了彼此!要是都换了个旁的人伴着,只怕任是谁都注定要被你们给活活算计到死,算到一生都搭进去了还不自知!” “你想酸我,随便,你爱怎么,便随你爱怎么怎么去!便是你想,改日我传了令,与你单单开了一座庙烧香也成!只是你现在莫逃别躲,且告诉我,我这一桩差事,你应还是不应?”媚娘不高兴了,凤眼儿一扫,便是一片凌厉。 这样威势,竟惊得慕容铮这等人物也忍不住咽咽口水,嬉笑道:“皇后娘娘这句兄长都叫了,我若不应岂非太不自知好歹?何况这等好玩的事,我怎么可能错过?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办得妥妥当当,帮你气坏你家小妻痴。只一桩啊……事发之后,你可千万得替我挡着别叫你家妻痴真恨上我了……唉,被你家妻痴惦记上的人,这些年我也算看了个遍,除了你可都没什么好果子吃。我看啊,以他本事便不是天子要算我也是轻轻松松……呐,我可还想留条命,与我家那个傻娘子一生相守呢!你可别害得程姑娘一生孤苦!” 慕容铮从来没像今日这般后悔自己当初为何多事,偏偏自己招惹上了这对天下最惹不得的夫妻?如今却也只能自叹倒霉。好在媚娘虽是女子,却是言出必践的,那妻痴虽则在情字上又执又拗又顽固不化,但在他慕容铮看起来,实实在在是个胸怀极广敢挑敢扛的汉子,所以倒也不甚怕他什么——只要眼前这位答应了,那一位就不成问题了。 “这个自然。”果然,媚娘答应得极痛快。 慕容铮见她答应了,心里自是舒坦许多,可想起来自己以后只怕这等事要做下不少,一股闷气无出可出,再一想若非是韩王那个王八羔子害他如此,他堂堂慕容氏又如何落到这等地步…… 于是咬牙决定,今天晚上便去韩王府里,拿他出点气。 这边媚娘哪里知道慕容铮这许多弯弯心思?只是一味想着明日庆祭之事。 于是一时间,整个大殿中,好生安静,只有白猫儿偶尔喵地一声,又复呼呼睡下去…… 大唐显庆二年末。 洛阳宫中,正殿之前的皇庭之上,早早设下高台,上置高鼓香台,以备祭天地圣灵之用。 大祭当日。 幡旗幢幢,旌帜猎猎。金戈斧釴,铁骑铮铮。 十八国帝王驾至前庭,各应其玉礼奉仪,以冠冕正服的李治为首,各分主宾,李治为诸帝之首,先登龙位,随后诸帝同行,共升御座。 紧次,十八帝主随侍之文官武臣与大唐文武五品以上重臣共计三千余,待十九位帝主定驾安座之后,乃分列两队,朱袍金带,冠簪乌顶,玉圭在怀,金简并举,齐步默声,徐徐入庭中立定。 宣仪令清和一扬怀中碧玉拂尘,千官同时高举手中玉圭金简,扬衣舞袖——接着,便是大唐三公之首,文有太尉长孙无忌,武有英国公李绩为起,共率各国各阶臣侍共八千余人,唱帝德,颂帝恩,扬帝泽,称帝威……三千重臣,伏地三叩! 一时间,云静川止,日停月驻! 李治淡淡一笑,兴主礼,举手示平。宣仪使再宣诸臣拜谢,方乃各自起身,谢帝恩。 待大唐诸公诸爵率诸唐重臣复位后,各国诸公重臣亦向己国主君,与他国主君各行叩首礼,谢过恩泽,乃归复其位。 接着…… 鼓鸣,角吟,笙起。 李治起身,诸国帝王亦同起,十九帝主,以李治为首居中,其他十八帝主分成两列,缓缓同步高台,同兴盛礼! …… 祭典刚刚行至一半,位列诸国国主次首的金春秋,便听到了周围诸臣的议论之声,于是一扬眉,看了眼身侧的金德俊。 “陛下可有事吩咐?”金德俊见状,急忙上前一步,低声发问。 “怎么回事?”金春秋低声问,只拿白玉爵挡着唇动。 “哦……好像诸位国君都是在议论,说大唐皇后娘娘竟于事到临头绝了舞祭之念,实在是有些不妥。”金德俊看了眼左右,低声道。 金春秋皱眉,好一会儿才轻道:“叫左右管好了自己的嘴,这样的话,孤不喜欢听。” 金德俊应声,看了眼身边跟着的另外一个花郎卫。立时,那少年便自去传密旨。只留金德俊道:“陛下,其实依德俊之所见,此番大唐皇后之举,确有些不妥。无论如何,一国之母,何等身份?言出必行这一点,还是应当做到的。如今十八国帝主同聚洛阳,这是百年甚至千年一遇的大盛事,她于情于理,都该现身一应的。” “你也说了,她可是一国之母。大唐皇后那是何等身份?以舞祭大唐先皇后文德氏,于孝道上虽是大善事,可到底在诸国帝主面前以舞献人,也是极失身份的。”金春秋皱眉,忍不住低道:“大唐天子做事,自有他分寸。何况人家自家的事,你还是少插嘴的好。” 金德俊立时住了口。 他刚刚住口,君臣二人便被一阵阵喝列之声吸引过去了视线…… 原来,一百面龙纹凤雕裹金漆朱乌皮巨鼓,被四百精悍金吾卫分四人稳稳抬起,不知何时竟现身于庭中。 更叫人目瞪口呆的是,鼓上各立着一金吾卫,手执红锦裹头金流苏坠尾的漆雕龙鼓巨槌,金盔朱缨,金甲宝剑,英挺卓然,如株株经雪益翠的青松,如神将天兵,傲然立于鼓面! 百面巨鼓,分做五纵二十列,脚步齐如一人,一步一喝,一喝一击,一击一步……如此循环往复,徐徐走向祭台! 鼓声喝声整齐,轰动如雷,震动人心,直叫场中诸人俱是心神一震! “这是……”金德俊瞪大了眼,满面涨红,目光也灼灼如电。 金春秋神色倒还平静,轻轻道:“秦王破阵乐舞。” 立时,金德俊紧紧捏住了拳头。 不过片刻,百面大鼓便被抬上了巨大的祭台。接着,同时一声大喝,齐齐沉默! 场中诸人,一时为之震撼,一片肃杀! 再然后…… 风声猎猎之中,突然传来一阵长长的嘶鸣! 接着,一串马蹄马铃之声,嘚嘚噔噔地响起,随着一匹通身雪白,只四蹄翻朱色的金甲神骏,奔入庭中!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接着,一片惊呼突然如山呼海啸般,从宾席间,从大唐诸臣主席间,齐齐爆了出来,却都是说的五个字! “那马上的人……” “那马上的人——” “那马上的人!!!” …… 坐在高台上支手撑颐,举爵悠然自品美酒的李治,在鼓起初时,还只想着这一次的秦王破阵乐舞先跑出一百面大鼓来……气势倒是比当年他亲排的那一次还更加排山震海,大震国威,正该大赏…… 可当他听到诸人惊呼,再去抬眼看到那马上的人时,先是不敢置信地几乎将口中酒水喷出去,接着脸色刷地铁青一片: 那个……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女子——她竟敢!!! …… 马上的人,金盔朱缨,金甲铜护,只手高举一仗大唐国号流金旌旗,迎风挥扬猎猎洒洒,带出满身肃肃神威! 这一路狂奔而来,直若天神落世,竟有一种教人无法控制的战栗感! 马声踏踏,直奔至祭台之前,一声女子娇叱突地响起,座下神骑立时长啸一声仿如应和,后足平地一踢,前足凌空一跃竟生生拔起三丈之高! 一人一马,便在这般的蔚蓝天空金色朝阳中,划出一道长长的,直烙人心的灿烂金光!场中每个人就这样,被这灿烂无匹的金色身影生生夺去了全部心魂! 马儿凭空划动几下,便直若胁生双翼一般飞跃过祭台高栏,稳稳落于鼓阵前方正中!停住不动! 接着,马上人儿缰绳脱掌,双手一握,一挥,手中大旗立时卷起一片慑人风声! 她高呼大唐国号,复尊大唐皇帝号,三行大礼,然后奋力一掷,大旗便脱手直直投向祭台前方旗座之上,“嗵”地一声,稳稳当当地直立于旗座正中,迎风展日,烈烈生威! ……沉默。 全场俱是沉默。 每一个人,都在看着那张脸。 那张纵然金戈映面,铁甲遮眉,却仍旧挡不住明媚如朝阳般的,叫人沉醉的美丽笑脸! 所有人的血,都瞬间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