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七
李德奖本待言是,闻得玉如之名,略一犹豫,没有作答。 李治本来心烦,见李德奖这一犹豫,微一怔后,反而扬眉轻咳了声,叹气笑道: “是朕错了……人常言最难消受美人恩,此话之于师傅,也是受用的,是不?” 李德奖满面无奈之色,李治见状也不愿多加调笑,只正色道: “师傅,于君臣,于师徒,于良友,朕都该对您说一句,若果然流水无情,但只言明,切不可踌躇不定,反渐入泥淖之中。” 德奖闻言,眉目微展,默默点头,轻声言是。 李治自知德奖看似洒脱,实则对素琴一片情深,玉如虽神女竟有心,却偏偏德奖此次做了一个无梦襄王。 便是他身为大唐天子,媚娘夫君,愿意管这一桩事,替玉如安排一段良缘解其情困,遍思朝中可为其良配者,却均已有妻室,又想此事终究不宜他出面,于是作罢不想。 定议之后,李治便自起驾,往凤台而去。 …… 片刻之后,笙角之声起,殿门洞开两扇。 紧接着,两队身着红衣流金云帛,头戴步摇环佩叮当的女子,一队执云磬,一队执手铃,徐徐自门中一步一停,一停一击,踩着清而脆的编钟声,轻而密的金鼓声,缓缓地走出来,舞出来。 一步一止,一止一击磬;一步一停,一停一摇铃。 三击一易向,五步一移形,红袖挥动之间,皓腕如雪,翻成玉兰朵朵;榴裙转曳之中,绣履如火,点出红莲丛丛。 兼之流金云帛于纤臂间随风之飘拂舞动,直似仙女临世,飞天降凡。 一时间,那些台阶下驻立方待大唐皇帝宴的诸国君主,都不由看得一呆,纷纷暗叹。 一舞之后,大唐都六宫内侍少监,宣令使清和怀抱碧玉拂尘,急步出列,长颂帝号威德后,乃道: “今有诸方贵主于至,朕心甚喜,特以钦制佳舞清音一洗诸君一路烦尘,今曲已尽,兴已扬,有请诸君入殿,共饮同乐!” 一声长呼之后,所有正殿大门徐徐洞开,大唐皇帝李治,一身冕流玄衣正着,巍巍然立于朝堂之上,玉阶之旁,右手扶怀中宝剑,左手扶殿侧金龙,含笑颌首为礼。 诸国国君见李治先至亲迎,心中多少有些意外,但不多言,自以相应礼份谢之,乃入殿中。 入位之后,李治含笑晏晏,起手便是酒满一爵,先谢诸国国君尊移至此,一饮而尽后,又复满一爵,以谢诸国同乐之谊,尽后,再满一爵,谢诸君一路辛劳之念。 此番国宴之酒,自然非同寻常,三爵下肚,诸君已觉酒兴上涌,开怀解忧。加之李治此番礼敬,着实出乎诸君意料之外,于是言笑之间,便再无觉拘束之处。 李治见势,心中多少也有些微轻喟叹: 果然,媚眼妨比他更了解为君者之心。 ——这一番下来,其实全是媚娘召了礼部官员入内相议后,苦心扒了许多书籍,更请了曾远游西域诸国的玄奘法师入内,一一问及诸国礼仪才定下的流水行程: 且先一曲清歌曼舞,却是按着西北诸国胡风之俗,行以舞迎宾之礼。而没有一味选择胡舞,却改用李治钦制的乐舞,为的也是颇有新意之外,再彰显大唐之风。 如此一来,既解了诸位国君一路长途跋涉之辛劳,又略表了大唐悦纳海内宾朋之心,更加柔和了诸国国主须得以一国国主之尊,亲身前来赴此一会的微懑心境。 毕竟,诸国国主虽未曾得李治与大唐国书先邀在前,却为了能了解即将发生的唐新联盟共战高百之事,而不得不先发国书访唐,这对一国主君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事情。 而且,按着媚娘与礼部一应人等的安排,李治身为东主,虽未曾下得国书便得诸国国主访国,却依旧不曾轻视这一场严格而言,尚且不能算是国制正宴的洗尘初宴。 不但以大唐天子之尊,冠冕巍峨亲迎于朝堂之上,甚至还降驾至立于玉阶之侧,以东主国帝尊之位,平礼亲身奉宾…… 无论是比起远迎出殿的失份,还是高踞阶上宝座的过于倨傲,盛气凌人,这样处置都是最好的。 一来,不失大唐国威国势。 二来,也是尽足了地主之谊。 三来么,更以大国之度,给足了诸国国君体面与应有的尊重。 更不必提按着媚娘私下的吩咐,酒宴初开时,李治便依唐礼唐俗,以东主家自斟自饮三爵谢远宾的最高礼遇,来谢过诸国国君远至之情,这样的亲切实实在在,也最是情暖人心。 ……这一套迎宾之礼走下来,分寸拿捏得实在恰当,适得其在。却远比那些就是要与理应cao持此事的中宫皇后唱反调的,那些所谓重臣们一味叫嚣的“为显大唐国威盛大,须诸国君礼行三匝之后方可主上现身……” 诸如此类愚昧无知的蠢话,来得更为合宜。 思及此,李治益发笑容满面: 没错,她行事,便如她为人——虽非咄咄逼人,却自有其应得应受的尊严在…… 这是媚娘最叫他心折的……呃,无数处的好处之一。 目光微柔,他再一笑,应金春秋之请,进一杯,再奉一杯。 …… 同一时刻,长生殿中,一片安静祥和。 媚娘看着一边小床中咦呀舞手而乐的小儿子,不由含笑道: “这孩子,可真是爱笑的。” 正呆呆望着殿外夜色的玉如闻言,回头淡淡一笑: “真的……像极了娘娘呢。” 媚娘看她一眼,好一会儿才轻道: “你将来的孩子,也必会如你一般温厚,沉稳。” 玉如闻言一怔,欲笑,却是泪如雨下,忍不住膝行一步,将手置于坐在圈椅中的媚娘膝上,由着媚娘轻抚手背,落泪强笑。 媚娘黯然: “……他……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子,你亦是一等一的好女子。你欢喜他,再应当再寻常不过。 只是奈何…… 人对了,情对了,这时间若不对,也的确是懊恼伤心。” 玉如泪如珠下: “……娘娘,您说,玉如是不是一个下作的女子?竟曾存了心思以为自己若能与他比翼双飞,便是为妾为侍都好…… 再不曾想过,他是不是要这样的玉如? 玉如竟曾想过要这样告诉他……却又总觉得他不会想要这样的玉如……所以一直不能言明,只能暗中盼着他能懂,能知…… 是不是玉如下作?” 媚娘再叹一声,郑重摇头: “你不是下作,你是犯了痴……将自己摆得太低……” 她顿了一顿,轻道: “这世上,本来便没有谁该如何待谁,谁当如何对谁的道理。但凡你不做害人之事,不伤他人之心…… 你爱慕他,也只是甘苦自知,又有哪里的人,有权利来评断你这般是下作不是?” 玉如怔怔半晌道: “只要不害他人,不伤他人…… 便是自苦亦无过?” “何过之有?你一未曾为自己私情,欲说出口强拆他夫妻情缘;二未曾为解自己一片情痴,向他百般索求,让他左右为难…… 只是一片倾情难吐露,终究被他看出,不忍你继续自苦所以言说分明以求断你痴念…… 你何过之有?” 媚娘反问一句。 玉如沉默,半晌才复哽道: “真的……无过?” “何过?” 媚娘再反问一句,让玉如无言可对,唯有沉默。 正在沉默间,忽闻殿外玉明求见。 闻得meimei归来,玉如急忙擦了眼泪,向媚娘一礼,便去后殿急急补了妆来,复出时,便得见玉明春风满面,正与媚娘言笑晏然。 虽说玉如向知玉明灵慧机变远胜于己,此番前往新罗又有慕容嫣与诸暗卫暗中照应更必无事,但到底姐妹挂心,如今见她一切安好,倒也才觉心宽。 只是毕竟情伤初起,正哀影怜孤之时,便不似媚娘敏觉,竟再不察meimei一反常态,将那新罗国国主身侧一众花郎卫频频提及,夸赞不已——特别是那为首的金德俊,玉明前前后后,反复提及了三五次之多。 她不觉,媚娘却心知肚明,于是含笑听时,便立下意来,寻机要去见一见那个能将这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丫头折服的花郎少金德俊。 只是……她没料到的是,这会面,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相谈片刻,媚娘便觉有些疲惫,于是便着玉氏姐妹安排一二,欲小憩一番。 两姐妹喏喏,正待起身,却听得殿外一阵呼喝之声,于是玉明立时便飞身出殿,留玉如在媚娘身边警惕。 相较起两姐妹的些微紧张之态,媚娘神色却只是淡淡,再看一眼殿外情形,起而道: “正嫌今日无趣,陪本宫殿前一观。” 玉如闻言犹豫,但立时喏喏,起而扶媚娘徐至廊下,却遥遥可见殿院外一队数十黑衣人正与玉明所率十八神凤卫酣战一处,人数之上,显然是对方更胜一筹,而且论起武力来,对方也并非弱于己方——若非两队金吾卫即时赶至,只怕这十八名自己苦心调教出来的神凤卫,还要折上一两个。 莫说是玉如变色,便是媚娘也大感意外,只掠了一眼正看着自己的玉如,玉如便立时意会,伸手怀中正待甩出,却被媚娘及时按住: “不可。” 玉如立时省及此刻贞观殿东侧凤楼之上,李治正设宴待宾,若甩出消息烟火,岂非反而正中这些贼人下怀? 于是她请了声罪,便打个呼哨。立时,两声尖长的鹰啸便在洛阳宫上空响起,枭枭不绝。她再看了眼媚娘左右,直言一声: “但请慕容姑娘护驾。” 接着便自双脚一蹬,凌空一跃,同时反手抽剑出腰间,娇叱一声如天女临世,衣袂飘飘处,已轻轻掠过殿门。接着双手再一甩,便三五条血花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