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三
李治见他如此感动,自己倒反而一时间不知如何说才好。媚娘见状便起身,含笑盈盈道: “韦卿,主上虽身为天子,日理万机,却实实在在地将诸卿日常所为,一一看在眼中。他是欲三杯以谢卿这些年来对大唐至忠至诚,鞠躬尽瘁之德的,奈何君臣有别,一片谢意却无可以答…… 所以,这三杯酒,若是韦卿不介意,便由本宫以茶代酒,敬之,如何?” 人心最难得,便是一个诚字。更何况这份诚意,来自本来不必对他如此诚恳,自己也不曾敢抱了期待,期待他可以如此诚恳地待自己的人。自然是让韦待价加倍感恩,急忙起身,谢礼之后,便跪于原地受了这三杯。 接着,君臣三人又是一番言笑之后,李治便突然话题一转,切入正事之上: “听说近些日子以来,东瀛大珠于我大唐境内极为热手。指头肚儿大小的珠子,便可换得粮一石,或锦帛一匹。可有此事?” 韦待价点头道: “东瀛大珠成色极好,间之时有巨珠美珠现世,故近来诸国境内富贾尤为爱之,更何况我大唐如今民富国强。诚所谓衣食足则思教化,知美丑,如今民间富余可盈者,十之有五六,故世风皆爱此物,倒也常态。” “那为何不易而为钱,却要以粮以帛为易?” “回主上,东瀛虽盛产真珠海产,但却苦于国小地薄,民耕之法,仍以手作为主。故粮果等物产却是甚歉。加之我大唐织业海内唯一却无二者。东瀛又极不长于此道,会以珠易粮帛,倒也常相。” 李治闻言微眯道: “这般说来……东瀛如今的真珠,十有八九都是进了我大唐国境之内了?” 韦待价点头,笑道: “却正是如此。论起来其实东瀛之珠,远弗如我大唐东南沿海所出之珠。只是因着它珠大而重,成色也少有瑕疵,故便成了人人追捧之物。”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么,若是朕要想断了东瀛这一道粮帛得路,却当如何行事?” 韦待价闻言一怔,立时明白了今日李治召见自己的意思,垂首半晌,才正色轻道: “敢问主上,可是东瀛有何欲不利于我大唐之事,竟惹得主上欲断其粮果之供?” 李治点头,便将新罗、百济、高句丽三国之事,与玉明遇刺之事一一说与韦待价听,直说得韦待价脸色数变,半晌发狠道: “想不到一个弹丸小国,竟敢如此谋划我大唐之事!不过……主上,东瀛虽则粮果不丰,却也非不可供其自足。这些换走的粮帛,如今看来,只怕却是为了军备所用。主上若想断,倒也未必断不得。只是看是明是暗了。” “对齐明这等人,却不必大费周折做什么暗手。断了,便是断了。明打明地告诉她,也好叫她知道,我大唐并非她可惹得。” 李治傲然道。 韦待价想了一想,便点头道: “那好,只怕便得请主上将新罗久受百济高句丽所攻之苦,向我大唐求助。同时因我大唐边民同受此二獠之难,故欲与之敌,却被东瀛暗中算计之事,行手诏,发于天下,严令我大唐百姓再以粮果易珠。那么自然便会天下同仇了。只怕这样一来,要断他东瀛之路的不止我大唐一国。毕竟周边诸国与我大唐交好的,可远比他东瀛多得多。” 李治一怔: “你是要朕公示欲伐东瀛之心?” “主上是担心百姓会因先帝东征之事而生疑虑么?” 韦待价自信一笑,却道: “若是主上还担心这个,那便是元舅公等诸位重臣的不是了。难道他们从未曾告诉过主上,在如今的大唐百姓心中,主上与娘娘爱民惜民之心,早已超过先帝了么?至少,若是主上欲断东瀛这等贼人的门路,大唐百姓必然无不支持的。这一点,尽可放心。 而那其他的国主们…… 主上,您应该相信自己,也更应该相信我大唐虽身为大国,却不欺不霸,于诸国之中,信义两全的声誉的。 大唐之名,可远比一个东瀛好得多。” 李治目光亮了起来。 …… 一月后,看着被自己阅过之后,随手丢在一侧的东瀛国书,李治满意地笑了: 韦待价说得没错。 当他用手诏天下的方式,将东瀛狼子野心公之于众后,立刻便于大唐境内掀起了一股拒东之风。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东瀛商贾刚刚在大唐境内兴起的以珠易粮之风,便被生生地压了下去,拒出了国门之外。 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不仅是真珠一物,其他东瀛入唐之物,尽数被国民所拒。而且在新罗国国主金春秋得知此事之后,亦愤然揭破东瀛联盟高句丽、百济之谋,更号召海内同拒之后,一样跟着兴起拒东之风的,还有西域诸国,甚至连远如天边的大秦、大食、波斯诸国国主,亦因大唐皇帝与新罗国主同时手诏讨责东瀛之事,诏令国中拒东瀛之物。 一时间,东瀛几乎成了整个海内人人喝打的对象——自然,重祚没有多久的齐明女帝,便头一个受不住,派遣使节,前递国书,要求大唐皇帝,高宗李治,与她一个说法。 “与她一个说法?哼!这个女人还真是得了失心疯呢!也不想想自己什么人物,居然敢叫咱们主上与她一个说法!” 清和听着李治念完了国书之后,嘴几乎撇到天上去。 一侧德安与诸侍,也是忍不住摇头叹笑。 反是李治淡道: “有什么不对的?她东瀛再小,也是一国。朕大唐再大,也是一国。朕如今举国之力拒她之贸,她会有此一言也本不奇怪。” “主上啊!这……这论起来不就是做买卖么?她有货要卖与咱们,可咱们知晓她暗中行事不讲道义,是个jian商,不肯买她的东西,难道还有什么错了么?真是……您也太好说话儿了。要是娘娘在,肯定会说做得好……” 清和年纪到底小,又不似德安心事复杂,有什么话儿直言,李治倒也喜欢,便哈哈一笑道: “那好,你可现在便去问问她,看她觉得这封国书,朕该怎么回?” 清和头摇得货郎鼓儿也似地: “我不干!我不干!但凡咱们去代着主上问这种话儿的时候,娘娘都是要数落人的。清和宁可挨庭杖三十下,也不要去受娘娘数落。” 李治哭笑不得,只以指尖点他半晌才叹道: “你啊……你啊……这个小jian滑的。你以为朕会真的叫你去问她么?费那些事做什么?” 言毕,又是一阵好叹。 清和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待问时,却被德安叹着气道: “主上是叫你去禀告娘娘,就说今日午膳要与她一起用,然后呢,顺道把主上接了这国书的事情告诉娘娘……明白么?” 清和眨眨眼,半晌才懵道:“不明白。” 德安闻言叹息,李治闻言也不多说什么,只自己起身,负手于后走到他面前,对着这傻小子温柔一笑—— 他本便生得珠华玉辉,加之这等出身教养,便是不为帝王,不着龙袍,都自有一股子华贵雍容的气度在,何况又这般笑着? 清和自然也会跟着傻傻一笑。 但很快地,他便觉得自己腿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踹—— 踹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面上笑若春风的李治: “朕叫你去办事,你就不明白也得办!不明白也得办!再呆,再呆?再呆下去,朕拿你丢入浣衣院去跟着威婆婆你信不信?再呆一个给朕瞧?!” 一边儿说,一边儿接二连三地脚就开始踹上去。 清和心知李治有意逗着自己玩,但为了让李治欢喜,也便自然哇哇大叫着,一边儿滑稽可笑地跳着扭着,避开李治几记龙脚,口中却是没个停地抱怨: “主上您便是偏心!便是偏心! 您自己不敢惹娘娘,便叫咱们这些人去惹罢,也得找个像师傅那样的好过去啊!偏偏您不舍得师傅过去了挨娘娘白眼,便推了清和去送骂!主上您便是偏心!” 李治闻言,更是笑骂不止,连德安都忍不住青筋直跳,手中白玉拂尘蠢蠢欲动想给这没大没小的来上两记。 清和却不傻,眼瞅着自己师傅的脸都阴得能滴出水来,急忙便收了笑容,正正衣襟老实接了李治一记踹——反正李治没使劲,踹也踹不疼——然后便去自己跑向殿门口,办事去了。 李治见他这样,忍不住笑骂道: “好小子,跑得倒挺快,朕还没踹够呢!” 德安平静道: “主上不必动怒,正好儿前些日子威婆婆真的来回报,道浣衣院里缺一个主事的。他也是该去磨一磨了。” 李治看他一眼,忍不住笑道: “你啊……才是最狠的那一个。威婆婆的主事的……那可不是要去掉这小子两层皮?朕可舍不得。” “威婆婆只是管教得严了些,但严也有严的好。出来之后,他总是能收敛一下这等跳脱的性子,知晓些礼仪上下。” “都若你这般,朕岂非要闷死?何况眼下这小子这样顶顶好。你莫打他主意。他不去。你要想让他去,就去问媚娘,看她同意不。” 李治一句话,便堵了德安的口,然后坐下,看着他沏茶与自己,却淡淡道: “说起清和了……朕听说舅舅府上的那一位,今日早朝时又来寻你了?” “是。” 德安平静地道: “元舅公似乎也查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东西?” 李治将茶水端起,刚饮了一口,便被德安徐徐掏出,展开在自己面前的一张纸简冻住了笑容,更冻住了动作。 半晌,他面沉如水地放下杯子,接过纸简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直看足了三遍,他才轻道: “舅舅处已然查到这等地步……那师傅那里,是不是也有实证了?” 德安正色道:“晚则今日夜里,便会有消息传入。” 李治默然,只将纸团在手心中紧紧地压成一个珠,半晌才道: “一有消息,立刻传入,不得有误!” 他的眼底,泛出一丝冷冷的杀机。 德安却依旧沉默,只是行了一礼,恭声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