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五
次日早朝。 大唐皇帝高宗李治着当朝令: 因有薛礼咸进良言可为西突厥战事一决之用,故着令当宣薛礼即除近卫之职,乃领军衔入英国公李绩帐下,即日出发,奔赴西域,以平突厥之战。 朝中诸臣闻之,愕讶不已。 亦同时,因有清源丞张柬之所进之言,颇合近事,乃同奖钱帛无数。 ——午后,贞观殿书房内。 李治一身劲装,举着一柄宝剑,慢条斯理地仔细擦拭着,口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笑意。 旁边正备着一应用具的德安见状,不由笑道: “主上今日心情大好。” “当然要好。”李治淡淡道:“此剑乃是父皇在时赐与朕的宝贝……何曾想到今时今日,竟得复用……当然要大好。” “可是主上之前不是最不舍用它的么?” 李治笑容倏敛,却不答话,只将剑平平摊在手掌,视若珍宝地看了一会儿,轻轻放下道: “之前的确是不舍用的……可现在……” 他目光微沉: “已经容不得朕选择。” 接着,双手轻轻一拍桌面,李治倏然起身道: “那个张柬之,眼下何在?” “依着主上之令,已然密令他于昨夜入城中。眼下正安置入了淳和坊中秘宅内。” 李治颌首而笑: “好,就是这样最好。那么他眼下入宫……” “只消半个时辰便可入凤台。” “传。” …… 片刻之后。 洛阳宫外七里处。 凤台之上。 李治手持宝剑,屏息凝神,蓦然开声吐息,微喝一声起而舞之。刹那间只见白虹耀日,金冠明辉。一时间这位正当英年的皇帝陛下却神威非凡,看得旁边的诸侍个个呆怔不能言。 不过也只是一刻而已。 因为很快,他的额头上便冒出了汗,再过一会儿,便自觉体力有些不支,摇摇坠坠中,竟隐生险状。 德安见状急忙上前几步,欲开口,却不能止。只得呆呆怔怔地立在台下,看着李治强忍疲意,努力支撑的样子。 不过好在李治还是知道自己的,没过多久,他便在自己力竭倒地之前,抢先一步收了势,接着挥手制止了一众欲抢上前来扶持的近侍,自己闭目调息片刻之后,才缓缓睁开眼: “张卿可到了?” 张柬之早已到了此处,是故听得李治有召,立时便急步上前,向李治行礼道: “臣清源丞张柬之参见主上。” “好……” 李治再调了口气息,这才点头应了一声,接着慢慢走下阶来,看着他又道了一声: “好,张卿快平身。在朕面前实在不必拘束的…… 论起来,朕也算得是你家故人之交。” 张柬之闻言一怔,抬头欲言时,却见李治自顾自往前走去,转头欲问其他人,却发现每个人都是一脸愕然,只有德安依旧是那样一副平板表情,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他只得咽下心中疑惑,跟着李治一路走向凤台边的皇帐之下,受了李治恩赐之后,自敬陪末座。 可他刚刚坐下,便被李治皱着眉召到面前,和色道: “朕已说过了,算是与你家故人有些交道……卿不必如此外气。” 张柬之讷讷半晌,才平手齐额道: “得蒙主上恩典,然臣实在不知主上所谓故交……” “皇后乳母,朕却是见过的。朕若未曾记错,她与你,却是一脉所出。之前皇后还曾再三着人去探查她与柱儿那孩子的下落…… 只是后来知道她已入了你府中。皇后因知卿向来直臣,不欲借家势之等去得些什么荫庇,故也不好开口相询。好在卿也着实是个可以依赖的…… 但毕竟皇后视阿嬷如亲母,心中每每思及,格外挂念。是故朕这才寻了由头,召卿前来相询—— 却不知阿嬷与小柱儿祖孙二人现下如何?” 李治一句殷殷之问,却叫张柬之红了眼眶,半晌才轻道: “感念娘娘如此得念旧情……只是可怜,她老人家,业已去世半载了。” 李治是曾料想到媚娘的乳母张氏年岁已大,只怕如今却是病体不安。是故召张柬之前来,也的确是希望能替一直以来都念着张氏,却因为避忌张家朝中有男丁的媚娘问一问,到底张氏近况如何…… 却万不曾想到,得到的,竟会是这样的回答。 一时间,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当年媚娘欲离宫而去,远奔故乡,却受尽伤害,最终得为乳母所收留的旧事。 心中一时触动当年旧情肠,眼圈儿一红,却呆呆不语。 张柬之眼见高高在上的李治,竟然会对一个无名老人如此挂怀,心知必是因为媚娘之故,于是更加多了一些对媚娘的好感,于是便老老实实地含泪道: “主上不必难过,老人家虽去了,可是却是安安稳稳,寿终正寝。无病无痛地走的。虽则有些自欺欺人之嫌,可在臣员的故乡,这却是大喜事……所以发的却是喜丧。” “也对,是该喜丧。” 李治淡淡一笑,强忍了忍泪水道: “当年皇后在先帝宫中之时,曾因某事受故淑妃之令,而伴朕素服出行并州。途经并州故乡之时,她因着实思念家中亲人,便求了朕一道往并州而去。孰料……” 李治言至此,却摇头不语。 张柬之虽不是那等喜听这些流言蜚语的性子,媚娘乳母更非那等爱嚼舌根子的闲人。但媚娘母家如何,却早已是整个大唐朝中人人尽知的“秘密”。只是大家从未曾想过要当着李治之面来说这些罢了。——更何况,他也是曾几次见过那杨氏与她的大女儿,自然心知肚明李治之意。 只是今日他再料想不到,李治竟主动提及此事,甚至还伤了心怀。心中更是有所感触道: “主上不必多为娘娘难过。虽则眼下娘娘之名受尽牵连。然毕竟常人有道,若身为莲者,则自出污泥而不染也。今日虽人人都认定娘娘是那等人物。可日后……早晚娘娘能够洗脱自己污名的。” 李治也点头,说了一句但愿如此,又叹道: “也是可惜……朕当年毕竟年少羞怯,眼见阿嬷极是慈爱,却脸上过不得,不能亲近一二……如今想来实在痛悔不已。” 他又慨叹了两声才道: “既然阿嬷是喜丧,那倒也算是上天垂怜朕与皇后一片念慈之心。 只是每每思及此事,莫说是媚娘,便是朕也实在难以弃怀……张卿,朕身为天子,自然有许多不得不念及的东西。所以便是想要去谢一谢这位照顾教养好了皇后一生的老人家,眼下却也不能过于张扬——” 李治想了一想,忍不住又红了眼眶道: “朕不日便自拟了一道碑文,令人制了,你便帮朕立于阿嬷墓前,也算是朕一点感怀之意罢!毕竟皇后眼下身怀有孕,实在不能受这样的惊动。若是哭坏了身子,对腹中皇儿也是不好……” 说着说着,李治几乎便是泪盈欲滴,好在他尚能克制,便自己眨了眨眼,强忍了下去。 逝者如此恩重,生者岂不动容?张柬之自是感恩不止,谢恩不止。 李治止住他,又道: “阿嬷如今去了,只留小柱儿一个,却是难为了……你虽有家室,可料来也是有妻有子,要多照顾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只怕也是不易。何况丞位本非厚禄…… 生活多有些艰难罢?” 张柬之却坦然一笑道: “谢主上念恩。不过却无甚大碍。贱内却是有些治家的本事,虽则日子过得清苦,可柱儿是个极通事理的好孩子,又向来都不曾多欲多求,臣的家中,日子尚算过得去。” 李治点头,又复摇头道: “即使如此,也是不妥。眼下便是衣食尚可无忧,那日后呢?日后总是他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你可也教他读书识字,以备着日后能够得些功名在身罢?” “回主上,柱儿自己也明白若非读书识字,却再无他途。是故学业一道上是刻苦远过于常人。不过他也知自己出身不高,是故每常里也不敢多想,只求能日后博得一个小卒主薄之类的,便是大幸。” “这孩子,朕也是见过的,他的个性儿极好,怎么也不能耽误了……何况卿又是这等大材,若只因出身这些无聊之由便不得大用,却于我大唐不是甚好事。 但也不能一味地拔苗助长……” 李治沉吟片刻之后才抬头道: “便如此罢,张卿,你不日将柱儿也带入洛阳都中——对了,你家可有小儿?” “谢主上恩垂,倒也确是有一顽劣小儿,年已十四。” “那便一道带入都中。张卿的儿子,自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便自下月起,在朕留于洛阳都这些时日里,双双伴着太子做个伴读罢!” 张柬之虽想到李治会有赐恩于柱儿,必然也会泽及自己儿子,却断然不曾想到是这样重的恩赐…… 太子伴读!那是多少高门贵户家里的子弟求还求不得的!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也好,柱儿也罢,都是争气的孩子。只要有个好家世,是要比那些纨绔子弟更能定国安邦的…… 可这到底也是太…… 一时间,他惊得不能言语,好一会儿才急忙起身道: “主上……” 李治却不给他推辞的机会,直接便着令身为内侍监的德安立即造册,并言与他明:因念着张柬之眼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所以便叫两小只需在驾留洛阳之时前来侍奉,多多积攒些功劳,以备日后入仕之格。 张柬之心知李治这样的言语,实实在在却是真为自己和两个孩子着想了——木若过秀于林,则风必催之。如今李治这般处理,明言只是叫两个孩子在洛阳时侍奉,显然是为了两个孩子不受那些眼红之人的欺侮。 心下感戴之情,更加难以言表。 …… 片刻之后。 看着张柬之离开的背影,德安不解地看着面露怅然之色的李治,轻道: “主上,您对这位张大人似乎……格外器重。” “……因为他是朕将要留给媚娘的诸般神兵之中,最需要也是最能让朕安心的一把。” 李治轻轻一语,却似有无限深意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