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五
大唐永徽六年十二月二十九。 太极宫,立政殿。 早朝刚退,便见李治气冲冲地走回来的媚娘,表情却是平淡得紧——刚刚早朝之上的事情,她多少也是听到了一些,是故才如此淡然——那样的事情,莫说是他,便是换了任何人,也都会生气的。 果然,李治甫一坐下,便看着她道:“你可知道今天早朝之上,那个韩瑗说的事情了?” 媚娘闭紧了口,只是点点头。 李治便气怒道:“这个韩瑗……真是荒唐至极!说什么禇遂良体国忘家,捐身徇物……还说什么社稷旧臣,帝王贤佐…… 倒是真的好似朕贬了这禇遂良,是大不当了!” “莫非元舅公没有告诉韩瑗,前日早朝之上,禇相再度被贬,本就是他们算计好的……为的便是要借禇相之力,去清除那些与韩纪二王最是得用的地方势力?”媚娘扬眉。 李治冷笑一声,却道:“这个韩耿子,自以为最得舅舅之心……孰知舅舅根本只是拿他们,作了些幌子……为的不过是让韩纪二人以为,此番禇遂良被贬潭州,真的只是因为他进言冒犯罢了。” 媚娘想了一想,却点头道:“如此说来,倒也是元舅公安排缜密……前些日子,媚娘听闻禇相竟公然在早朝之上,抗表以奏,直言封后之事大为不妥时就觉得有些奇怪——。 以元舅公的谋划,当知以禇相的性子,便是要上表,也当在封后之前。何必这封后之事已大定了…… 以此事来激得治郎贬他去潭州,以便清算韩纪二王之势,莫说是韩纪二王怕是难以轻易被蒙过去,就是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出些不对了。 原来他们留得有后手。 只是为何偏偏是要牺牲了韩大人……” 李治再冷笑:“不是他,又能是谁?这一向舅舅都是最擅拿自己家里人做势态的。何况舅舅早就知道,如今你登中宫凤位,将来我必然是再不能看着那些借着与他老人家结了姻亲得了故的无用之辈去占着这位子。自然便要拿着机会,一个个地让他们先博个忠名,告老还乡,然后也就成就了一世功德了。” 媚娘见李治如此气愤,忍不住便劝道:“也许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那你可说说,这韩瑗自入仕以来,都有过什么了不得的功绩?镇日里除了会依附着禇遂良,跟着舅舅身后跑,成天里站在最前面儿,喊着要对你打尽杀绝的…… 他还做过什么真正有用处的事儿? 他是文功如怀英待价?还是武德若定方薛绍?身为人臣,百姓父母,却成天里不思政事,只知道抓着朕的妻子来议论诽诽……我要他何用!” 李治怒喝一声,便将身边茶碗打落下来,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立时,整个殿里都安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李治一口粗气喘出来了,这才抬眼看媚娘道:“还有那个来济……也是做足了表面的功夫了!真不知当年也算是名动天下的来护儿,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愚昧无知的儿子!一身的武艺,满怀的谋略,明明有将帅之才,却偏偏要跟着这起子文官在京城里学这些婆婆mama,怎么调,居然也调不得出去!每次还没有试一试他是否愿意跟随李绩立些功业,就听得他说什么病体不安……真是……” 李治咬牙,恨恨半晌。 媚娘也只能沉默。这些话儿,实在是她本就不该听的东西,如今听了,已然是大不妥。 李治恨了一会儿,才拍拍膝盖道:“罢了,左右他们有多大的才也不给我用,那便索性调他们出去,一年半载,看看地方民情,也算是长进些!” 媚娘闻言,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什么。 李治此番一言,本便是为了媚娘出口气的因故。毕竟他也清楚,这前朝之事,媚娘不可能不知。一朝让她知晓,她又要烦恼至何等地步…… 却是想也想得出。 所以他口出此言时,眼光心思其实却都放在了媚娘身上,只看她反应。 可万没想到,媚娘不但没有反应,反而还沉默以对。这便让他有些担忧了:“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媚娘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点头道:“若是问媚娘,那媚娘只能说,治郎此事办得确有些不当之处。” 想了一想,她又补充道:“至少于媚娘而言……此事如此处理,却是有些不利。” 李治眯了眯眼:“你是担心贬谪了韩瑗来济二人,会让那些朝臣们再度议论于我?” 媚娘点点头。 李治叹了口气,摇头,伸手将她揽抱在怀中坐下,看着她的脸,微微笑道:“也只有你……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想着我了……” 他摇摇头,伸手替她理理衣襟,却摇头道:“若是因为那些朝臣,却是无妨。毕竟这样的议论,只要我们在一日,便不会止歇。我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 媚娘却轻道:“治郎不怕议论,媚娘知道。但媚娘更知道,治郎不会轻易贬谪重臣。今番如此决绝,只怕却是韩瑗做了些让治郎忍不得的事情了。” 李治点头,冷笑道:“没错……他为了一个禇遂良,竟然也欲来一套血溅玉圭,逼我就范……甚至还在我明言暗示于他禇遂良之迁,非因其屡屡中伤于你,而是因为他有一个悖戾犯上的名头时,他都还不一副明白什么意思的样子,继续说我是无故弃逐旧臣!真是……便没见过这等蠢才!” 媚娘一怔,脱口道:“怎么会这样……韩瑗也非新入仕的了……怎么就没想一想,自治郎立为晋王至今,数十年间从未因这等事贬过什么人……便是当年荆王在治郎登基之时那般为事,后来处置他时也没说过他悖戾犯上,只是说他与高阳公主密谋图反啊……这样的罪名,明眼人一看,便当知是虚罪,他既然都看出是无故之罪了,那自然应该想到,关陇诸臣个个明着反对媚娘,人人措辞过激,比禇遂良说得做得更过分的大有人在,既然只挑了他逐出,那自然是另有他情的啊!” 李治却笑得更冷:“所以我才说,若非是舅舅存心推他出来当盾牌,挡去韩纪二人的怀疑目光,便是他真蠢到了这等地步,竟不知这起码的事由了!”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那治郎的意思……” “既然舅舅有心推他出来做个盾牌,那自然要配合他。”李治道。表情冷冷。 媚娘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道:“治郎要贬韩瑗?” 李治看着她:“若不贬,哪里来的良策?这韩耿子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一朝定死了心思,非得作出个结果来不可。到时只怕便是我不想贬他,他也要逼得我非贬他不可。” 媚娘垂目不语。好一会儿才悠悠道:“说起来,他们也算是直臣,若贬,以后恐会叫百官不敢进谏。” 李治眯眼:“这也叫进谏?多管闲事才是真。” “无论是不是多管闲事,他们一心为治郎,却是真的。总得想了法子,能保,还是保的好。便是不为他们,为了那些真正有才有德,能够为大唐进谏忠言的贤臣们,也是该留下他们。” 李治闻言倒也默然: 其实他一直隐忍韩、来二人至今,也正因此故。 毕竟帝王之路,兼听则明,偏听则晦。他不能丢也不敢丢。虽则此二人进言,着实荒唐无用,可却能引得百官效仿,直言敢谏,这却是万不能忽视的大好处。 媚娘的话,说到了他心里最不想丢的一步,可也是让他最无奈的一步。 的确,二人是成了百官之标榜。可这样的标榜,又是什么? 眼下朝中,竟已然是兴起了这样的风气:若欲标榜自己身为清流,忠直之臣者,则必当若此二人一般,将媚娘立后一事,拿来说上一两嘴。甚至还有一种说法,便是若不曾得进一本议易后之害的折疏上于御案之前,呈奉陛下过目,便实非清正之臣。 这岂止是荒唐!简直就是歪风! 李治自然不能再忍,这一次韩瑗之事,其实也正是他下手清治的好机会。可是媚娘如此一言,却叫他不知如何接了。 最后,无奈之下,李治只得看着她:“你可有什么主意?” 媚娘沉默良久方轻道:“避其锋芒,釜底抽薪。” 李治一怔,立时恍然。 …… 大唐永徽六年十二月末。 太极宫。 早朝之上,忽有韩瑗再提禇遂良之事,李治不言。 韩瑗乃告求归隐,李治不允。 韩瑗再明以志,李治示以新后武氏乞圣恩褒其与来济忠谏之上表。 韩瑗惊疑之间,却再不能言退告之意。 来济见状,正欲上前,却传来他人之请,言道前朝罪臣刘洎之子刘弘业,素冠抗表,殿下求见,告谓为父申冤。 一时间,朝中诸人神色尽变。韩瑗、来济二人,神色尤其尴尬。不止反身观望长孙无忌之色。 长孙无忌默默然,不言,亦无语。 李治见状,乃念刘洎旧曾为己师之德,着令准入。 不多时,刘洎乃入,奉表而拜,准礼之后,乃言: “贞观之末,家父刘洎,身为先帝恩臣,竟为禇遂良谮害,其冤之奇,若不清明天下,则弘业一生难安……” 李治闻言,亦甚怃然,乃问之群臣。 群臣不语,唯李义府左右环之,乃徐徐出列道:“此为孝子之德,无论真伪,陛下可赐其天恩,以全其孝。” 李治以为然,乃再问群臣,十之八九,俱应之诺。 闻言,韩瑗,来济等臣便神色尴尬,不知如何做答。 于是,李治乃欲行旨,着令大理寺复查此案。 争于此时,给事中长安乐彦玮突上前奏曰: “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事颇有不妥之处。” 李治怔忡,乃顾其人问道:“何谓不妥?” 乐彦玮复道: “刘洎者,乃人臣也,人主暂有不豫,岂得即拟负国,遽即自比伊、霍?先朝所责,未是不惬。且先帝时罪之,却并无过举。若今上雪洎之罪,岂可谓先帝用刑不当乎?” 李治乃言道:“若天子有失,则当审之,先帝在时,常以此教。” 乐彦玮终道:“先帝此言,是为明君之怀。然先帝为今上之父,人伦大德,且存于此。更着者刘洎确有其失,朝中皆知。只以失礼于上,以臣之份竟登踏龙位,枉言无边功德之失,便足以刑之。陛下当明。” 李治默然,乃再顾刘弘业,半晌,沉默。 韩瑗来济等臣,亦时同默之,再不复进禇遂良无故被逐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