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五十三
片刻之后。 皇城中。 中书省下。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手谕,好一会儿才转身,对着清和点头,淡淡道: “老夫明白,有劳了。” “元舅公过谦……” 清和急忙垂首谢礼,尔后看了看左右立着,神色各异的诸臣,才轻轻道: “不过有一件事还请元舅公见谅……方将清和是奉着主上之命,先去立政殿里宣了谕的。据娘娘所言,此事宜早不宜迟,宜急不宜缓。所以便着清和一并请了元舅公,立时便入宫去相助呢!” 一侧的禇遂良闻言扬眉,上前一步刚欲言说什么,却被长孙无忌扬手拦住,好一会儿点头道: “老夫明白了,那便就此动身罢。只是……” 他看看一脸着急的禇遂良,又看看身后诸臣,这才转身看向清和道: “只有一桩,此事毕竟事关重大,只是老夫一人去,怕是有所不妥。还是得多请二位相熟内务的大人一道前去……” “娘娘说了,元舅公毕竟年高功勋,轻易这些小事劳动您本已是不该,若再亲自劳您做些不让您痛快的事儿,那就更是不得当了……” 清和淡淡一笑道: “所以娘娘说,不若便请了曾多方涉参内政的狄仁杰狄大人,再求着大理寺卿唐俭唐大人一并移步,二位一道入内…… 论起来,这样由二位大人同治,才是正理。” 长孙无忌闻言,目光一闪,却立时沉寂,点头轻道: “娘娘思虑周到。那便有劳二位大人……” 他转身,去看唐俭与狄仁杰。 唐俭闻言,倒也无可无不可,只是他看了看狄仁杰,却是有些犹豫,好一会儿才借口有些事要与狄仁杰商量,却先将狄仁杰拉到一边儿才问: “这样的事情,你可还要涉入?若不想,那自有老夫替你挡着。” 狄仁杰闻得此谕时,便心中明白,此等大事,长孙无忌的性子谨慎,必然要寻人入内相助。而依媚娘的性子,自然是要选,也至少其中有一个她信得过的人。 如此一算,除了自己,这等刑察之事上,还真无二人合任。所以心里早早就做了准备的。 是以听到唐俭此问,虽然心中多有感动于这位老人对自己的照顾,但还是淡淡一笑,摇头道: “唐大人的好意,怀英明白。那位新后娘娘是什么样的人,怀英也是很清楚。只是怀英以为,此等事虽名为宫闱之事,可在这个当口儿爆出来,显然就非若咱们想像的那般简单…… 大人,便是不为长孙太尉,便是为了您,为了还我大唐后廷一个安宁。怀英也当陪走这一趟。” 唐俭与狄仁杰素无甚交葛,加之狄仁杰虽名为大理寺中卿员,可这些年来上上下下的几番事态出来,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这个青年,不只是受尽长孙无忌的青眼,便是向持中立的李绩,都对他格外亲待,更不必说,三番四次调用他一个大理寺五品员,入内彻查密案之事了。若搁在别人身上,怕是早就起了油盐心思,可搁在这样一个光华磊落的青年人身上,莫说是唐俭这样的老硬骨,便是那些向素喜欢嚼舌根子的氏族新贵们也无一不是对他夸赞有加的。 是故他这番话一出口,唐俭便是立时听入耳中,并且也听进心里去的。 所以他便问: “你的意思是……此番之事……” 狄仁杰摇头,又点头,看看正频频望向此处的清和,转眼看着唐俭,正色道: “大人无需担忧……依怀英鄙见,此番太尉大人要咱们也跟着的意思,却非他想,只是替他做个见证而已。” 唐俭立时明白,又看他使眼色,于是便转身,对着清和含笑致歉,便应允了入宫一事。 长孙无忌本就明白唐俭的性子小心仔细,又对狄仁杰格外青眼,所以不意外他会这般,但狄仁杰说服唐俭的速度之快,还是叫他意外已极地看了他们一眼。 一刻之后。 太极宫内虔化门口。 长孙无忌,唐俭,狄仁杰。一行三人,朝冠玉圭,广袖金带,在清和的引领下,长步缓缓而入内廷。 这样的人物入内,自然引得原本或盘席而坐或长身而立,停在太极殿前所设的国礼台上下的诸国使节君主吃惊不已,人人议论,个个侧目。 有那些早已准备好的侍立宫人们,便在接了那些暗中塞过来的钱袋玉帛之后,一番佯做推辞,接着含笑将长孙无忌等三人的身份,与入内之由一一告知。 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的微哗之声在国礼台上下掀动。 再接着,便有几位国使,急匆匆奔出来,传了急令,着将自家君主更加正式的朝服大冠给奉来,速速更替了身上原本也算隆重的礼服。又或者是传令将原本压在国书箱底的礼单重新取出来,以备待会儿奉礼时献上。 又接着,便是更多的易服备礼之事…… 一时间,国礼台上下竟是轰轰闹声一片。 而太极殿内,李治刚刚替易了冕旒玄服,坐在几后,正在闭目养神,静候后殿佳音时,便听得外面喧哗之声,勾起唇角,睁开眼睛,淡淡一笑,看着同样含笑的德安道: “看来是有用了。” 德安含笑点头。 李治又点点头,伸手拍拍几案上那几本礼册: “这些该回礼的,你可还记得?” 德安点头,笑道: “记得。除去那几国亲好的,各自接了之后,各国的只取那些主上圈下的上等良物纳了,其他连个真正的宝贝都不舍得贡的,一统都附了咱们大唐的各道进献之宝,回复原主。” 李治再点头,又问: “这样的事,朕从未做过……那你可知这番却是为何?” 德安点头,笑答: “主上是没教过,可是娘娘却是提过的。我大唐坐拥天下十成之七,物源辽广,虽不敢言尽有天下万物,可却也是不稀罕这些东西的。 这等礼单,咱们也只是收个心意罢了。那些亲好的,真心与咱们大唐永结为交的,送上的东西,咱们自然该好好儿收纳了,只待日后对方有甚要紧国事之时,咱们也一样地选了上好的东西奉回,这才叫回礼尊重。 若是那些意存讨好的,便自是收他一二奇宝或者于我大唐有用之物,其他的,原物赐回,再多赏些比那奇宝价值更高一点儿的金银玉帛,以示泾渭,这叫互因利结。 至于那些意存挑衅或者试探,奉礼也只是马虎的,那咱们也不与他们结气,只要将我大唐各地方进贡来的奇宝,挑两三样足以叫那些子事儿头蔫了心气儿的,带着原来的奉物一并赐下去,顺道说两句可怜他们的话儿……自然也就起了效了。” 李治点头,满意道: “好,你算是教成了,就是不知道瑞安……” 他看向了后殿的方向,目光中却有些担忧。 此刻的瑞安,却正在立政殿门口,扬拂尘,向着长孙无忌等人行礼。 礼毕,他才含笑道: “元舅公与二位大人却是来得早……只是娘娘眼下正先清点着宫籍册子,却是不能亲自来迎,所以这才着瑞安来请三位。” 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点头道: “公公客气。” 于是,一侍三臣四人,便绕开了内仓廩,直向立政殿主殿而去。 一入其内,便见一身规规整整的袆衣加身,立在一张堆满了卷册的几案之后的媚娘,正皱眉举笔,在册上圈点着,不时还对身侧侍立着的明和说着什么。 听得瑞安扬声报道长孙无忌等人已至,媚娘立时抬头,对着长孙无忌等三人一笑,一拢披帛,莲步轻绕,罗裙流转,从案后出来,却止了正待跪侍而礼的长孙无忌等三人,诚恳道: “宫中之事,劳动三位肱股重臣前来,已是本宫的不是,还请速速起身。” 长孙无忌三人倒也不好再继续行礼,于是一一谢过之后,便在一边儿侍从搬来的圈椅边立着,眼见媚娘转身回到几案之后,自也坐下,这才三人再谢礼,自抱圭而坐。 媚娘坐定,看看三人,却淡淡点头道: “原本今日大盛,实不当便行此等之事。可昨夜里先帝先后托梦之事,想必三位也都有所耳闻。宫中内闱,向来都是女人家的事情,本宫本也不欲多计较。可偏偏这些年来,后宫之事渐多,自然也免不了风波不断…… 眼看着接下来便是册仪之典,不得不快刀斩乱麻,请三位大人相助,一并将这宫中诸事剪除了。” 唐俭听得皱眉,却不好开口,只是看看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点点头,却轻道: “不知娘娘所谓快刀斩乱麻,却是什么说法?莫非娘娘早已有了头绪?” 媚娘看看他,点头道: “元舅公洞察之能,实非本宫能及一二。本宫此番也确有些头绪。” 她一壁说,一壁着令三个小侍,自将面前两堆卷册之中已然圈出的那一堆端起,分别奉至三人面前,轻道: “这些,是本宫早就已然注意到的人。因为这些都只是最下面的,所以极易查得出。 是以他们每个人的后面,都标清了真实的出身,姓名,故里,与他们过从相密的人,以及他们这些年来,暗中所为之事,与每所为事时得到的得贿。这些都是有实证的,只消狄卿一一审过一遍,自然便知不假,该如何处置,自然也是由狄卿处置。 问题在于这一些……” 她一边儿说,一边儿看着三位臣子在看过那些名册之后,大变的脸色,以及互相对视中的不可置信,还有再度看向自己时的震惊。 这样的目光,让她多了些信心,点头一笑,她看看长孙无忌,这才轻拍着手头另外一堆卷册道: “真正让本宫头疼的,却是这一些人。” 长孙无忌沉默,又垂首看看手中那些被标得密密麻麻的卷册之后,抬头看着媚娘的目光,也变得坚定: “但请娘娘明示。” 他这样的态度,很显然地也影响到了唐俭与狄仁杰。于是二人也一并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看着媚娘。 媚娘心底暗暗松了口气,点点头道: “这一些人,却非同一般……他们的主人,其实也只有那么两三位。可便是这两三位,他们的身份,也极是特殊。莫说是本宫,只怕便是元舅公,也不好轻易便指证他们这三位,与这些人有什么关联……” 唐俭到底也是为官多年,立时便听明白了媚娘的意思,一轩长长白眉,轻道: “娘娘所为向来果决,且也之前说过,无论如何这些人都是有实证在手。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指证…… 那么就说明,这三位,却莫不是都……” 他说到这儿,看看长孙无忌,这才道: “莫不是都与天子同姓?”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点头,叹了口气: “自古最悲之事,莫过骨rou相残。所以本宫便是有实证,也实不欲将这些人明证诏罪天下以处之。只因他们背后的主人,一旦公布,无论于公理,于私情,对主上却都是太大的打击。”她眉目一凝: “所以,今日本宫却要请三位帮着本宫做一把暗事之人……这些人与诸位面前的那些人却是不同,万万不可留性命的。便是为害不多,也不可留……毕竟事关我大唐根基。 本宫已然下了密令,着将这一批人,尽数押于掖幽庭内,只待封后大礼结束之后,自然便要将他们处置了。 而本宫此番请三位来的意思,便是因此事事涉百十条人命,虽则事已至此不可不为,却也实在于心不忍,想听一听,可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让他们既能从此再不得危及大唐根基,天子之侧,又能尽量不伤天和,不违天德?” 唐俭闻得媚娘前半之语,已是全身冰冷,待得闻后来媚娘言及,竟有百十人之多,一时竟也是瞠目结舌,左右而盼。 狄仁杰虽则早知媚娘手段凌厉,也知宫中情形,却万不知已至此地步,一时间也是怔忡。 只有长孙无忌,微眯了眯眼,却缓缓开口道: “娘娘的意思是,一要这些jian佞之徒再不可危及我大唐根基,天子之侧,二也不想伤天和,不欲有违天德?” 媚娘点头,正色道: “正是,元舅公可有良策?” 长孙无忌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当年先帝初登大宝时,也曾有此一难。而当时文德皇后娘娘,也是与娘娘一般心肠,既欲除之,又不愿伤了天和……所以她便想了一个法子。” “敢请赐教。” 媚娘平静地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道: “娘娘果然不知么?” “确是不知。” 媚娘摇头,徐徐道。 长孙无忌一怔,看看她,正待再问,却被狄仁杰突然开口轻道: “莫不是全数发配,充为边疆之奴,永世不得再归中土?” 闻得此言,其他人尽皆一怔,同时转头看着他。 媚娘目光也一亮,轻问长孙无忌: “敢问元舅公,此法可当?” 长孙无忌看看似有所觉自己太早开口,而有些懊恼的狄仁杰,却是宽容一笑,转头看着媚娘,正色道: “唯有此法,可二者兼得。” 媚娘垂眸,好一会儿却扬睫轻道: “那便断然要小心了……只能将他们安排在机敏忠诚二者兼得的大将之侧,且还需得分散开来,不教其成了气候……方可。” 三臣尽皆言是。 …… 一刻钟之后。 立政殿中。 媚娘看着已然离开了一会儿的长孙无忌的座位,却突然摇头,轻轻笑了笑。 瑞安看着她笑,却有所意会道: “娘娘,只怕元舅公是不肯将这些子耳目眼线真放去前线的呢……” “我曾听治郎说过一句话,说他在有一次处罚一个大臣时,因为心软判他流放,结果却被那大臣哭着求治郎,便是治他死罪,也不要流放。一来是那样的跌落,于他而言不能承受。二来……” 媚娘勾起唇角,却是笑得清清淡淡: “死罪尚有期,流放却无时……而且,流放的途中,也不知何处会是他的埋骨之地。” 言毕,她却自摇头,笑了两声,才正色轻道: “果然……大唐之虎,就是大唐之虎。却远非我所能及的。” 瑞安待劝,却被她打断,淡淡道: “时辰差不多了,也该出礼海内诸国使节了。” 瑞安立时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