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十一
德安早已听得震惊难止,好一会儿才讷讷道: “主上的意思是……元舅公……元舅公恨娘娘的理由…… 是因为……因为先帝重视娘娘?” 李治摇头: “若只是重视,于舅舅而言却实在没什么好在意的。问题是……” 李治停了话头,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问题是,或者一开始时,父皇只是重视媚娘的。可朕也不知何时起,父皇竟已发现媚娘竟是可以与朕并肩,可以与朕相互倚仗,互为助力的那个人…… 所以他渐渐开始放弃将舅舅培育成朕登基后的大唐第二人的心思,却将媚娘放在了比舅舅更加靠近朕的地方。 这让舅舅如何不心生悲凉?” 李治转头看着那灿烈晚霞,渐化紫辉,摇头道: “舅舅若是注定要先父皇与母后而去,那他对父皇这等重视媚娘,这等培育于她,不但不会觉得伤心生气,相反,还会一如既往地竭力相助。因为他注定是要陪父皇与母后一世而去的人,因为他不必再独自一人留在世上,苦寻可为其支撑的事情,所以他反而会放下全部心神,去好好儿照顾保护媚娘——哪怕他再信那些预言,他也不会似如此之般,对媚娘百般忌恨,百般打压。 因为他知道,媚娘不会抢去他可能在这世上的依靠与支撑之柱。 但偏偏……” 他住了口,德安却在一片震惊之后的茫然空白中徐徐开了口: “但偏偏先帝与先后,都没有带着他一起走……甚至先帝还将他留在主上身边,请他好生保护主上,扶持主上…… 若是主上非先后娘娘所生,或者元舅公还会有所犹豫,甚至会忍痛抗命,随先帝先后而去……但偏偏,主上不仅是先后娘娘所生,还是先帝最疼爱的幼子,也是最像先帝与先后的孩子…… 所以……他不能抛下主上,一点儿也不能。抑或者,他其实也不想太早离开主上,离开这一切回忆,所以偏偏他就选择了留下,守护主上,与大唐江山……” 不知为何,德安的眼眶中,微微有些湿润: “哪怕在主上登基不久之后,他就发现,原来先帝留他下来,却是对他最大的残忍与伤害—— 因为先帝留下他来,根本不是为了让他成其所愿,与主上互为倚持终成心愿的。 而是……而是为了……” 德安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到最后,他也忍不住低下了头。 李治点头,目中有泪意,淡淡道: “对,他早就发现了,父皇留他下来,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让他继续守护大唐江山…… 因为那时的他已然是个老人了。 在父皇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然是个老人了。或者说,是个心已半死的人了。舅舅的心,那时已然有一半都随着父皇与母后离开了,死了。 所以哀痛如他,已然不能也没有那个精力继续与朕一道,若父皇在世时一般二人一同守护他们认为重要的一切了。 父皇留他下来…… 留他下来……” 李治深吸口气,闭闭眼,忍忍泪意,复又张眼,轻道: “父皇留他下来…… 真正的用意就是为了朕的媚娘…… 为了让朕的媚娘,真正的开锋淬刃,真正的…… 真正的成为朕手中赖以镇世的神兵。” 李治言及此,已然再不能忍,泪水夺眶而出,湿了面颊,好一会儿才垂首,深吸口气轻道: “父皇临终之前着朕入内侍终时,与朕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若得绝世神兵,必先得砺剑仙石。 他……他是能助你得神兵利器的最大助力。你万不可……万不可轻易失了他……” 李治言及此,已是难忍心痛,垂首泣而无声。 德安闻言,也只是脑中轰然一声,半晌无言。 他恨长孙无忌,刻入骨髓的恨。 可是此刻…… 他却也只能跟着李治一道,默默为自己的仇人流泪。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微微哑着嗓音道: “所以……所以先帝,是为了让娘娘一步一步地走到这样地步,能够成为主上手中那把镇世之剑……才会留了元舅公下来的?” “是啊……为了媚娘。因为神兵,只能以仙石磨砺……普通的石头,哪里敌得过神兵之强?”李治欲哭又欲笑,面目模糊在痛楚与泪水之中: “只是父皇啊……只怕您也没想到罢?如今的媚娘,已然不止是朕手中的一把剑,更是朕的心,朕的魂,朕的命…… 而舅舅,也终究因为您这般无情之举,而伤透了心……父皇,你会不会后悔呢?” 德安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道: “主上恨先帝么?” “朕……” 李治抬首,任泪水漫过面颊,流下: “朕没办法恨他,一如没办法恨舅舅一般…… 他们都是在疼爱着朕的。用他们的方式在疼爱着朕。尽管他们一个视媚娘为朕的剑,一个视媚娘为朕的盾…… 可朕都无法恨他们。若非他们如此,朕永远也不能得此与媚娘长相守之福…… 所以德安,你懂了吗?朕从来不以为,这些年朕经历的,与媚娘经历的分分合合,离离散散,是苦。 因为朕知道,这一些分分合合,离离散散,最终成就的,是朕的一生之福。 只是朕还是有些心疼舅舅,心疼父皇,还有早早离开的母后……大哥,三哥,四哥……甚至是淑母妃…… 他们为了朕,付出了太多,朕实在是……实在是……” 李治难以忍痛,踉跄着前挪半步,双手扶住了玉栏,摇头,制止身边欲上前一步扶住他的德安,轻道: “朕实在是难受……朕实在是……想到舅舅要面对的……朕……实在是……” 他已然说不下去,只能以额触石,泣。 德安看着李治颓然的背影,目光中忍不住闪过同情,可是很快地,他便擦去了泪水,直起头,冷静地看着李治道: “那娘娘呢?主上,娘娘呢?” 李治背影一顿,慢慢抬头,看着德安: “媚……娘?” “是啊,娘娘呢?主上,娘娘又当如何?这些年来,元舅公是吃了苦,可是娘娘又如何?诚如主上所言,从一开始,所有的人便都在利用娘娘,所有的人便都在为了主上而利用娘娘,折磨娘娘…… 主上,您此时要是为了这一点仁心,而放过了元舅公,那娘娘这些年来的痛苦与折磨,失去与悲伤,又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