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三十五
李治坐在一侧,看着表情茫然得如同一个突然得了无数好物的孩子般的媚娘,不由又是摇头可笑,又是一脸的情意深浓。 摇摇头,再点点头,他起身,缓步,走到德安面前,伸手捧了那锦帔绣帛,描金漆朱的乌木盒子过来,坐下,伸手轻轻一掀,掀起描凤绘龙的金锦帔,又启开了盒盖,缓缓地掀起轻纱裹成的包裹,看了一眼那绚烂的颜色,又看了一眼身边愣愣地表情看着它的媚娘,胸中实在是忍不住的满满怜惜与心爱,轻道: “不试试么?” 媚娘却恍似未闻,只是傻傻地看着那件红若焰火的凤袍,怔怔地看着。 李治越发心怜,伸手轻轻抚了抚她桃色面颊边的一丝秀发,轻道: “不试试么?” 媚娘眨眨眼,这才从一片茫然中醒过来,转头看着李治,两汪柔软秋波,只在他脸上停留不去。 李治淡淡一笑,柔若春风,伸手,再度抚上她的头顶,徐徐一抚,却笑道: “知道你不喜这些琐事,可是也好歹一试,否则人家内司如何修改呢?” 媚娘却傻傻抬头,怔怔地看着李治: “这……不是已然很好了么?还要修改么?” 李治闻言一怔,一边儿的德安瑞安等人,却俱是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摇头连连。 明和头一个便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道: “娘娘,凤袍乃大唐国母之正着,讲究的是一个遍身合体,无处不适……便是一针一线儿走错了缝儿,于封后大典上也是要吃大亏的。 是以才会这般提前便制成,还就是为了请娘娘试一试,好及时修改,免得耽误大典。” 媚娘垂首,看了一眼那被德安奉在手上的凤袍,心里无来由地便是一阵慌张,抬眼看着李治,竟似一个不安的小女孩般模样。 这让李治万般不舍,又是难以抑止的怜惜,忍不住便伸手揽了她在怀中,只将她的脸藏在自己喉窝之下,轻道: “怎么了?这般慌张,却不似你。” 媚娘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感觉着自己与李治肌肤相触处的温暖与贴熨肤感,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道: “现在…… 会不会太早? 须得知元舅公他们……” “若是早,我便不叫他们制这凤袍了。” 李治叹息着,摇头,伸手抚上她的背,轻轻道: “我知道……你是在怕……其实你一直心中无安宁之时。可是媚娘,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你是退不得,也断然退不掉了。且安心将一切交付与我,可好?” 媚娘在他怀中,眨一眨眼睛,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李治微微一笑,缓缓放她出自己怀抱,又垂首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轻道: “我替你更衣,可好?” 媚娘闻言,却抑不可止地脸红如霞,下意识地伸手绞带咬唇,好一会儿才抬眼,看着李治,努力一笑道: “嗯。” …… 净身,着中衣。 当一身素着内裙的媚娘散着发,走到等候已久的李治身边时,李治是目光微一亮的: 他见过太多的媚娘,可这样的媚娘,这样楚楚动人,甚至有些惹人怜爱的媚娘,却是从未见过的。 自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起,他在她脸上看到的表情,不是坚定,便是淡然,尽管也会有喜怒哀乐痛,却从未有过这般的楚楚可怜。 这让他突然意识到,原来眼前这个女子,一直都在依赖着自己,一直都在全身全心地依赖着自己。而这,也让他感到了无比的满足与自豪。 ——也是,对世上男子而言,最值得得意的,莫过于此。 所以,他是笑着走向媚娘的,看着她因着自己的接近,竟然瞬间有些紧张不安地咬起了下唇。他笑得更加欢愉。 他爱看她这般,看她这般为了自己喜,为了自己乱…… 他爱看她这般。 李治立在她面前,定住,负手低首而笑,不过也只一瞬间,再抬头时,已然是一片正色——他知道,虽则眼前的媚娘这般娇羞楚楚,却也是不好轻易调笑的。 一直以来,他们的梦想即将实现,可这第一步,却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事情,是故,她是断然不能坦然对待,紧张之情可想而知。若是他却不将她此时一颗易惊易扰之心放在心上,轻易调笑——只怕却是要惹得她真心生不安的。 需知这世上哪里有女子,在自己将要嫁与自己心爱男子之前试嫁衣的时候,会不紧张,会不害怕,会不有所惶然呢? 喜悦,幸福,却又隐隐不安…… 这便是女子的心思。 李治明白这一点,或者说,他不懂天下女子心思如何,可他懂媚娘。这便足够。 所以他尽管心中再如何喜爱此刻媚娘难得婉弱的模样,再如何欢喜媚娘此时的依赖,再如何贪恋媚娘此时的娇柔,却都不会笑出声。 这是对她的尊重——至少,要等到她待会儿试过了嫁衣,心智清明之后,他才好让她明白他此刻有多喜爱她,有多迷恋她…… 所以他只是正色,认真地看看媚娘,伸开手臂,由着清和替自己除掉外袍,只留内里一件箭袖之后,便轻拉袖口,齐腕而整之后,再看看媚娘上下,点点头,伸手从一边儿把凤袍中衣从盒中取出奉上的瑞安双手里接过来,轻轻一扬,展开。 刹那间,一团红雾满天而展,飘迎轻风。 媚娘仰着面,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呆了,直到李治双手再一扬,轻轻将中衣披在她身上,她才似有所觉,眨了眨眼,看看身上。 “舒臂。” 李治立在她背后,俯在她耳边,低声耳语。 媚娘柔顺地依从李治,将两只手臂徐徐抬起向外展开。李治勾唇一笑,伸手一扬一套一扯,便将火红中衣套在了她身上,一个转身,他转到她面前,对着她再淡淡一笑,却低下头去,仔细地将绣金织银的衣襟对好,接过细织腰缚,慢慢地,慢慢地,一圈,再一圈,又一圈…… 似要将她紧紧地绑在身边再也离不开似地好好儿缠得腰身收紧。 “可有不适?” 李治一边儿缠,一边儿低问。 媚娘摇头,也低头看着李治修长十指引着那艳红如花的织带在腰间来回穿梭,雪白如霜……一时间竟也有些痴了,闻得李治发问,她才眨眨眼,摇头: “不,却正好。” 李治舒了口气,这才有些笨拙地在她腰边以玉系结,又因着自己嫌不雅致,很是调整了一番才点头道: “那便好……我也不会这般事的。只是看着母后日常里曾经穿戴过,那些古书里也多少有些记载…… 你觉得舒服便好。至那时,终究还是不能让我来穿这嫁衣的。” 媚娘听着他微有些遗憾的声音,不由轻道: “这是规矩,治郎也还是守着的好。” 李治点头,只能点头,接着,伸手再取了罗裙而来,且先展开,这才再复一扬,又是一朵艳红牡丹凌空怒放,轻轻落下,围在媚娘腰上。 “这个……是罗裙了。” 李治看看媚娘渐渐平静,却反而有些紧张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 媚娘闻言,却忍不住勾唇一笑,轻轻嗯了一声。 李治见她笑了,自己却一发不好意思起来,眼神左右乱瞟,却不小心扫到一侧捧着凤袍在手的瑞安竟胆大包天地笑着看戏,一时间恼羞成怒,趁着媚娘低头自己套上裙缚腰织的机会,咬牙踹他一脚。 瑞安生生地被踹了这一脚,却也依旧不忍笑容,只是低下头,一侧的德安见状,也急忙收起刚刚才想放出来的笑意,只是可怜两兄弟表情憋得要多奇怪,便有多奇怪,引得一边儿原本就是好笑的明清兄弟,更加难禁。 一时间,李治大窘,心中忍不住要盘算着好好调教一番这几个无法无天的臣侍。正要说出口,却闻得媚娘轻道: “接下来,该披广袖了么?” 他急回头,却意外看进媚娘有些好奇,有些犹豫的目光里,一时间心中一软,摇头笑道: “那里便这般容易了?还有凤尾,还有锦襦,还有……” 他一一地向着媚娘解释着,一边儿伸手从瑞安手中一件件地接过那层层件件,繁复华丽,却也异常轻盈的后着,慢慢地给媚娘穿着,慢慢地给媚娘讲着。 讲着他当年看到自己的母亲穿着这些衣裳时的想法,也讲着自己此时心中的念头。 媚娘便只是听,只是由着他在自己身前身后,转来移去,一双大手有力而轻柔地替自己着衣,系带,理治广袖。 一层,两层,三层…… 当媚娘穿好了衣裳时,李治已然额头微微冒出了些细汗——十数层的衣着,虽则整个加起来置于手中也轻若无物,可到底穿起来却是繁复异常,尤其广袖一处,肩腋之间,最是讲究齐整服贴,一点儿起皱不当,便会看来格外异常。 待得穿上最后一件外着凤袍,系好了玉扣金带时,李治竟然长长地吐了口气,摇头苦笑一声道: “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父皇竟然日日里都在做着这般难做的事情。” 媚娘闻言一怔,却道: “先帝也会为先皇后娘娘穿凤着么?” “嗯,父皇从来不肯假手他人。不过想来也是有趣的……” 李治一边儿漫不经心地回应,一边儿伸手替她整治了一下领边,然后突然笑道: “不过想一想,母后与你一般,也是极厌恶穿这等繁复的凤着的。向来都是非大朝会之上不着…… 所以一年里,父皇也不过就是难为一次罢了。 平日里的衣着上,母后也不甚讲究这等富丽,只消净整清丽,她便是满意的。一向也是省了父皇好些事。” 媚娘抿唇一笑,却仰首看着李治道: “那若依此,媚娘也是要效仿先皇后娘娘,一年只着一次凤着的好。免得累坏了治郎,是也不是?” 李治闻言却一怔,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忍不住摇头,笑出声,伸手将一身红衣金绣,宛若浑身火焰地立于朝阳之中,又如殷红牡丹当殿盛放的她轻轻揽入怀中,淡淡一笑: “无妨啊……若你日日都着,那我便日日为你着……又有什么难的?” 媚娘闻言,心中一阵温暖,只觉眉睫之间,泪意潸潸。 殿中,一片静然。 只有那个身量颀长,月白绣金箭袖头顶金冠,如玉树临风般的玉润男子,眉目含笑地搂着怀中那朵娇艳火红,如花映朝阳金光的女子。 夜风起,入殿盘旋。满殿纱幔起伏不定,若海生浪花,若林起波澜,沙沙瑟瑟之声,如宇宙之声,宏大而细微,叫人刹那间脱离了人世,似浮身于星空之中,无穷尽之所,躯壳飘浮,无忧来处,亦无虑归所…… 徐徐地,白衣,红裙尽皆微起,于二人脚边缠绵不止,如雪依火,若火映雪……缠绵,缠绵,尽是缠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难解,难舍难离。 恍然之间,一边儿立着的瑞安,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年,月色下,花丛中,翩翩起舞的少女,飒飒引剑的少年。 慢慢地,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慢慢地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