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三十二
午后。 猎宫下宫。 虽则诸臣催促频频,可李治却没有半点儿想要立即起驾,离开猎宫归京的意思,反而是一道旨意下来,着令内外诸人,暂时安顿着,只待圣意再起程回京。 这样的形势,不由得叫朝中诸臣猜疑不止。各自议论。甚至有些人还在暗地中传起些流言蜚语来。 这些话儿,自然都逃不过李治的耳目。 “你是说……已然有些人怀疑到了那日野猎之狼上了?” 李治扬眉,状极愉悦地问,却全不理会身后媚娘不满的目光,与周围一片侍从们欲笑不敢,欲言不能的神情,以及两个趴在自己身上大叫的孩子的戏语—— 也无奈至此,谁叫他此刻却居然懒戴金冠不簪玉,衣衫凌散,仰卧美人膝……好一副昏君样子呢? 问谁是美人? 还能有哪个?自然是早就被朝中诸臣暗中骂做是红颜祸水,妲己妹喜的立政殿昭仪,媚娘武氏了。 “哥哥,我怎么觉得咱们娘娘这般委屈呢?” 看着眼前这一幕,清和眨眨眼,问明和道: “昨儿个在中书省那里,还听到几位大人在那里骂娘娘,说咱们娘娘是个红颜祸水什么的,镇日里缠着主上,这才迷得主上不思政事,不思归京…… 可我这怎么看着,都像是咱们主上赖着在这里,还拖了娘娘,也不叫她走呢?” 明和闻言,欲笑,却还是得辛苦强撑着,转头瞪着清和,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你看戏就够了,还说得那般明透做什么?那些人说随他们说去,主上娘娘都不在意了,你在意些什么?” 清和委屈道: “可是那些人说得难听……” “狗儿咬你一口,你便也要跟着咬它一口才算是不委屈么?” 明和干脆利落一句话堵了这个小弟,转身看着前方,却正撞在李治眯起来的眼睛里,一怔,尴尬笑笑,不敢再说。 李治倒是好心情,却没有半点儿要怪他的意思,反而扬扬眉,很是得意地看着同样听到了清明兄弟对话之后皱眉无语问苍天的媚娘,笑道: “看看,看看,还是得我调教么!若是要你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好呢!” 媚娘本已无语的表情,闻得这等厚颜无耻的言语之后,更是不敢置信,低头,看着躺在自己膝上,惬意自然地说着话儿,一边儿伸手去拈了葡萄来食的李治,眯眯眼,强忍住想抬腿甩他下去的冲动,淡淡道: “是呢,若非这般厚颜无耻的主人,又如何能将这样的好孩子调教得同样无知无畏?” 一句话,说得周围小侍们终究无法忍,又不敢放声,只得个个转身背脸,捂着脸,憋着气儿,笑成一枚枚闷葫芦儿,两个尚在幼龄,不知大人所言为何意的孩子,也哈哈直乐…… 就连跟着李治一道儿被骂进来的明清兄弟也是忍不住,个个咬紧牙关,强撑着不叫自己笑出声。 李治居然还不气,反而更加得意: “得媚娘赞一句厚颜无耻,还真是不容易呢!” 媚娘大大地翻了个眼珠儿,却是懒得再理他,只伸出纤纤两根手指来捏紧了他的耳朵,一提,便听得李治啊唷啊唷地叫着,抬起头来,接着她一抽双膝,便自挪挪身子,坐到一边儿去,丢开李治不再理,只拿了一卷草算子来看。 李治叫了几声之后,眼见伊人只顾与墨香缠绵却不理,心中难免委屈,便嘟哝得似个小孩儿般地,猛地坐直身子,一扯箭袖,伸出玉白手掌向上,示意要媚娘将手交与他掌心。 可惜,他这般姿态实在美妙,却半点儿没能打动得了昭仪娘娘的心——手都举到酸,也不见媚娘回应的李治,无奈之下只得自己也挪挪挪,一路蹭到媚娘身边,腆着脸将头搁在她肩上,看着她手中的书,嘻嘻道: “娘子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啊……” 媚娘回眸一嗔,却再不理他。可偏偏这一记回眸娇嗔,却是风情万种,叫李治难免心热,又碍于娇儿侍臣在侧,不好便失了体统,于是只将身子更向媚娘靠一靠,手臂搁在她肩上,来回细抚,半是安慰,半却是试探: “娘子生什么气呢?” 媚娘头不抬,眉不动,只是肩头轻轻一耸一放,李治的手便被甩下了背去。可他不肯放弃,竟然继续将手掌赖在她身上不走,无奈之下,她只得回头看着李治,淡淡道: “媚娘哪里敢生治郎的气呢?若是生了治郎的气,说不得哪一日便也如韩王殿下一般,被治郎算了进去也不自知呢!” 李治一怔,却立时涎着笑脸道: “原来你知道啦……” 一边儿说,一边猛地瞪了一眼身边的德安,却叫德安莫名全身寒毛起竖,紧张得咽一咽口水。 “不必瞪德安,也不必瞧瑞安……这样的事儿,若是我猜不着,那些年与杨……”媚娘本欲说杨淑仪,却迟疑一番之后,终究轻合其卷,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同样有些神色黯然的李治道: “那些年的宫中故事,媚娘从不曾忘,也不敢忘记。治郎,你也不应该忘记。” 李治沉默。 媚娘摇头,淡淡道: “狼逐野猫,依治郎的性儿,便是那猫儿不曾怀有幼崽,也必然要救那母猫的。只是……” 她摇头,不语。 李治半晌才道: “你是怎么猜到的?” “治郎的心性,媚娘太清楚不过了。若是搁在寻常日子里,这样的事情,治郎也不会太在意的,出手也必然果决。 可是眼下……” 媚娘摇头,轻轻道: “可眼下却是治郎与媚娘多年夙愿即将达成之时…… 无论如何,此时的治郎都会备加慎剔,再不会容自己受半点儿伤,有半点儿危险。 因为此时的治郎,全身全心,都只在能安安顺顺地看着媚娘披凤袍,着金冠,封后立宫的。 为了这一日,治郎等太久,媚娘也等太久…… 此时的治郎是万然不容自己有半点儿闪失。因为治郎知道,此时的媚娘与孩子们最是危险,而能够保得媚娘与孩子们的,便只有治郎你,所以你为了我们母子,也必然会保自己万无一失…… 不是贪生畏死,而是因为不值。” 李治目光微湿,看着媚娘好半晌,才展颜一笑道: “你还是了解我。” 媚娘默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其实治郎不必如此的。破衣之事,沉书先生处已然有了回应,说是韩王收到破衣之后,便因治郎着令京中影卫动手清理他耳目一事无暇顾及,所以此刻媚娘是不会有事的。” 李治点头,轻轻道: “我知道……我还知道,便是韩王起了疑问,有房家大娘子在,他也不能有机会来查问此物真假的。” 媚娘侧目,看着李治道: “那为何治郎还是要再如此行事……却硬是要让元舅公他们,个个都将韩王盯得更紧?” 李治沉默,良久才道: “我还是怕。” 他轻轻一叹: “也不知为何……我还是怕,怕他会突然寻得了什么法子,跳出这等困局,将如今的势态看得再清楚不过…… 我还是怕。”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治郎当知,大唐朝中,能看透治郎此局深意的,可不止是一个韩王殿下……多的是人会看得透,看得明。一旦被他们向韩王殿下说破,治郎如此不惜以自身安危加以挑拨,只不过是担忧关陇、韩王、氏族三系,一朝竟为了能够对付媚娘而联手成事……那便真成了大危之局。”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所以,我才会如此。因为一旦如此,那么我便可以看出来,这朝中,到底有哪些人,是值得我留着的,哪些人,却是不值得留的。” 媚娘一怔,只转了一下思绪,便讶然道: “治郎是想借此机会,试一试诸臣的心思?” 李治点头,淡淡道: “一朝他们知道了我此番设计,却是为了能够让朝中诸派相互牵制,以利易后之事,那么他们必然会有所震动。 这样的情势下,到底谁才是真正忠心于我,忠心于大唐,看得明白这朝局到底应当如何把控的大才,谁却是看似高义风节,大才大德,却目光短浅,心胸狭隘,为了一点儿浮名不惜将大唐置于虎狼之口的求名逐利之夫,便可一一看破,一一清之。” 李治目光森然: “若要行事,自然便要行得干净妥当。登基至今已有六载,可我身为天子却如此被动…… 说起来,实也是千古无有之事。这样的事态断然不能再继续下去。 若要保得不再继续,那清理人手之事,便是必然须为之。” 媚娘肃然,好一会儿才轻道: “治郎可已然安排下人手了?” “耳目全开,只待回报。” 李治淡淡一笑,伸手将她复揽入怀中,轻道: “就看看韩王叔,有没有这个本事看破了。若是天幸,他不能看破,说不定我们还能一举两得…… 一来借此良机,牵制韩王叔与关陇、氏族之势,使你登后之路更加平顺,那一日子也早些到来。 二来…… 此一番,却是一个大好伏棋,可在你封立中宫之后,便成为我清理朝堂的良机。” 媚娘闻言,心中一时间不知何可言,只能百般爱重地看着李治,目光温柔,好一会儿才垂首,偎入他怀中。 一时间,夫妻二人沉默看着身边小儿戏耍,却是无尽蜜意在心中。 …… 大唐永徽六年四月初一。 夜。 下猎宫,官舍之内。 离主宫最近的长孙无忌居所之中。 一身素色简衣的长孙无忌沉着脸,听着阿罗的回报,好一会儿才道: “确定是韩王?” “断然不会错。那头狼毛色出奇,却是甚少见……甚至那个因为办事不力的押狼小侍的尸体也已然发现。” 阿罗轻道。 长孙无忌合目,深深吸了口气,点头道: “这才是韩王的风范……你初言时,我还不信,以他的缜密,如何也不能犯这般纰漏……看来之前主上清理他在京中人手,于他也是一大打击…… 他这是要来复仇,同时也要借此机替自己解一解围了。” 长孙无忌点头不停,淡淡道: “只是咱们却不能就这般让他得了意……难得主上此番如此有心,欲借他之手……” 长孙无忌摇摇头: “咱们不能让他得了意,抑或察觉些什么。传老夫口令,自今日起,所有朱衣卫尽皆行动,但有韩王府隐客,一律可当场击杀,万不能再留活口!” 阿罗闻言,立时瞠大眼,好一会儿才轻道: “当场……击杀?所有朱衣卫开刀行动?!” 长孙无忌默默片刻,目光淡然如水: “全部!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