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二十八
是夜。 当李治更替了常服,从小道悄然下山,入了媚娘寝宫之时,便看见神色凝重的瑞安。心下立时明白过来: “媚娘知道了?” “是……” 瑞安不安地看了看里面,小声道: “娘娘发了好大的火……瑞安还是第一次瞧见娘娘如此气怒。” 李治摇头,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轻道: “能把她也惹成这样子,真算得上是她们的本事了。” 他摇头,再摇头,慢慢走进去,看着坐在胡床之上,呆呆发怔的媚娘,然后再摇摇头,叹口气,走过去,坐下,将她搂在怀中: “本来是想瞒着你的,既然你知晓了,也好,有些话儿,且先与你言明了。” 媚娘转头,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能说,只能看着他。 李治目不瞬移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道: “从你入宫那一日起,你便只是你,武昭。从我遇到你的那一日起,你便只是你,媚娘。你与她们,已然无关。” 媚娘盯着李治的翦水双眸,突然微微一缩。 李治没有放过这样的细微变化,但也没有刻意相追,只是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双手之中,小心包裹着,慢慢道: “她们的事,与你无关。你只管好你自己,管好孩子们,管好我便是。只管想着日后我们如何将孩子们好好儿带好,如何将弘儿调教成材,如何教着这孩子立于帝位之上不必败忧,如何才能像皇祖那般,早早儿避位,自寻其乐……这才是你要想的事情。” “可她们终究是我的母亲,我的jiejie,还有……还有……” 媚娘欲言,却终究言语不能。 李治摇头,轻轻道: “你也说了,她们是你的母亲,你的jiejie。” 媚娘眨眼,看着他,轻道: “难道不是么?我的母姐如此,这天下人若是知晓,治郎你……” “你德行无亏,问心无愧,尚且还要有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对你枉加揣测,恶意抹杀。何况是高居于这天下至尊之位上的我? 这些年来的外间对我流言种种,你也不是没听到。 我自认这些年来,行事虑己极少,却是处处为他人着想者多。可偏偏就是我为之着想的那些人,才会这般心怀恶意…… 早在登储之时,父皇便已然告诉过我,身为天下至尊者,莫说当代之名,便是千秋百代之后,能落得个五分过五分功,已是大完备。若能落得个三分过七分功,此人便必然是贤君明主,真正的无愧天地人心了。 所以我从来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的。这些年也只是为了你们母子,我也早就不想再做什么仁善帝王。 至于你的母姐,那便更是不沾着边儿的事。” 李治淡淡一笑: “今日便是她们非你母姐,那些人为了寻着我些错事,也是要拿她们来做一做文章的。所以论起来,却不是她们连累了你我,却是我连累了你与她们。” 媚娘茫然: “这……媚娘不明白……” 李治淡淡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轻扣住她的,才以额抵在她头顶,轻道: “你又怎么会明白呢? 外人都以为你倾心权欲,自然以为此举会击倒了你。可他们却从未想到,若是你当真倾心权欲,那你的母姐只怕早就不能留在世上了——一个人真的完全为权欲所掌握,那么他必然会为了这权欲奉献一切,甚至自己的良心,自己的灵魂。 你的母亲与jiejie那般,你也是断然不能容她们活着的——如果你真的是倾心此道的话。 正因为你从来不是真的倾心权欲,从来都是将权欲视为完成你心愿的工具,是以你才会不明白,若非是因为你爱上的人是我,若非是因为你要嫁的人是我,若非是因为你图其所一切的人是我…… 那么便自然不会有这些事了。今日若李治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只是一个闲散皇室,你的母姐如此,又有谁会在意呢? 自古以来这宫闱之中,还有那些所谓的贵胄之家,堂皇之下…… 若真的翻起来,又该有多少比这样的事情更加不堪,更加让人觉得作呕的内情?又有多少人真正地在意过? 只有一切与权利,与这天下至尊之位,最大的权利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这些脏东西,才能变成一把锋利的毒刃,才会真正变成一种伤害。你明白了么?” 媚娘眨了眨眼,若有所悟,眉头也平静了许多,向着李治怀中靠了一靠,轻道: “正因为治郎是天下至尊,所以人人都希望治郎是天下至善。 可这所谓至善一说,本就无真正的一准…… 毕竟千人之口,万民之心,每个人每颗心每双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事情,所以治郎无论做了什么事,都会有人欢喜,有人烦忧,有人怨恨,是么? 所以此番媚娘母姐之事,无论如何媚娘都不应放在心上,是么?” 李治点头,又笑着将她搂得更紧一紧,道: “我小时候,曾听母后说过一句话,说民间有言,道嫁女如泼水,一去再不回。当时只觉得可笑,可现在我倒情愿这样的话儿却是真的…… 嫁女之事,犹如泼水。你既已离开了那个家,自然她们的事情,抑或是你兄长弟弟他们的事情,便再与你无关。 只要你恪尽孝道,严守本分,当倾时倾,当颓时颓,那么任是谁,也不能说你对不起她们的。” 媚娘的眉头,终究舒展开了,长长地吐了口气,目光却还是黯然。 李治见她如此,忍不住摇摇头,扳起她的脸,看入她的眼,轻声道: “你真的不要再想那些无关之事…… 记得,若论起来,你是你,她们是她们,你不能替她们生老病死,她们亦无法代你喜怒哀乐。无关,便不去想。 明白么?” 媚娘点头,黯然,好一会儿却又强打起笑容道: “治郎今日这话儿却说得巧…… 什么叫做无替生老病死,难代喜怒哀乐? 若果如此,媚娘也无法替治郎呀!那是不是若治郎今日做了什么让媚娘不欢喜不高兴的事,甚或让媚娘觉得心欲远离…… 那媚娘也可以扔下治郎不理?” 李治扬眉,坦然一笑道: “有何不可? 若有朝一日,我果然做了那样的事,让你伤心的事,让你难过到欲远离我而去的事,让你只有从此再不见治郎面才能再度欢喜起来的事……那你便离开就是了。” 媚娘哑然,看着李治好半日才轻道: “治郎在说什么,治郎知道么?” “自然知道。” 李治失声笑着轻抚她脸颊,目光中柔情似水: “我知道,这样的话儿让你听来,却是格外刺耳。可媚娘,你想一想,便知我情深。 若是有朝一日,我真的糊涂到了做了那等让你伤心,让你难过,让你恨不得离我而去才能高兴的事的话…… 你若果然只能离开才能高兴的话,那便离开罢!” 媚娘眨眼,看着李治,一时好奇道: “治郎甘心么?” “不甘心,不止不甘心,只怕还会心痛如死罢?” 李治淡淡一笑,却是一发情深难抑: “可若我果然做了这样的事,那也是活该罢?何况你都被我伤至不离不欢的地步了…… 我伤了你,却还要强留你在身边…… 这样两皆伤痛一生的蠢事,这样的无情无义自私自利之事…… 我如何能做得到呢?” 媚娘眨眼,再道: “若是媚娘想留下来呢?” “那于我而言,便是天幸,自然要好好珍惜,不敢求重修旧好,只求来日方长。” “那若是媚娘真的离开呢?治郎会追来么?” “这个自然。 不过若是媚娘明言,李治于你已是苦海深深,难渡其崖,那便是我自此之起,再不能见你一面,日日只能受尽相思之苦,锥心之痛,悔无止涯,至死方终……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了。 若果如此,我便是有一千一百个不情愿,也当会如你所愿放你离开,再不出现在你面前一次。” 媚娘闻言,心中已是如波澜万丈,目光湿润,几欲哽咽,却终究笑着落泪,看着李治道: “治郎你可知,初知你心意的时候,我还曾与惠儿,与素琴道: 这样的小孩子的心思,到底能留到几时?我且看着他自淡了念,去寻了年岁相当的孩子去玩耍便是…… 可没想到,没想到……” 媚娘摇头,泪落如珠,又哭,又是笑,自己觉得羞意大盛,便欲举手挡面,却被李治双手拉了下来。 看着她那般模样,直到心满意足了,李治才含笑替她抹去泪水,轻道: “没想到,这个小了你好些的弟弟,一朝竟会长成这般的好男子,又成了这般的好夫君,好父亲……是也不是?” “不知羞!哪里就有人这样夸自己的了!” 媚娘破涕为笑,忍不住含泪笑骂,又是槌又是打,虽则心存情意,半点儿也不愿什么力……奈何李治难得见她这般娇憨模样,忍不住便也是跟着作势装腔地哀号,故意左躲右闪,惹得她一阵阵笑骂嗔责,以图闺阁之乐。 一时间,殿内笑语欢声,一扫方将的沉郁氛围。 好一会儿,夫妻二人笑得累了,李治才复将媚娘搂入怀中,轻道: “接下来的事情,你且不必去理。此番之事,论起来我也是自有计较的。舅舅知晓此事,却也是通过英国公,自然他会对英国公亲近些。 借此良机,也正好让英国公削他军权,清他内线。 毕竟接下来的事情之中,若英国公无人掣肘,你的路,就走得更顺些。”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只是可惜了……英国夫人对媚娘如此抬爱,却被她知晓媚娘母姐……” “你还是想得太过多了些。英国夫人若果然对媚娘你因此生弃,那今日早朝之时,便不会传来消息,说她不及英国公开口,便主动要求替你隐瞒此事的。 如此一来,可见她对你尊之甚深,此番气怒,也多半是因为她们丢了你的脸。”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是呀……不过治郎,媚娘觉得,还是想见一见她们…… 此事于公虽则事大,可于私……媚娘也觉不问一问,实在对不起那个孩子。” 李治心知她意指贺兰敏之,默然片刻之后,便点头道: “这样罢,我着影卫,秘密将她们二人囚于天牢秘室之中,你明日去见一见她们,然后再行定夺,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