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二十三
次日午后。 长安。 雍王府。 内殿之中,书房之内。 素节阴着一张脸,看着面前的卷轴,好一会儿,突然飞起一脚,将摆着卷轴的书案踢翻。立时,叮叮咣咣地,所有的东西竟都倒下了一堆。 一边儿的侍婢们吓得个个心慌,急忙都跪伏于地,恳求息怒。 “出去。” 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吐了这么一句话。 听到这一声,侍婢们如蒙大赦,急忙个个都一溜儿地列队而出,没有一个人敢再去看一眼他,或者是地上那些被摔得粉碎的奇珍异宝。 片刻之后,闻声而入的杞王上金,垂手默立在他身后,眼神遗憾地看着那些碎得一地的东西。 “……她也送了一样的东西给你?” “是。” 上金轻轻道: “一样的子诫帝训。” 素节只咬一咬牙,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那些人呢?” “都被送回来了。” “没一个活的罢?” “是。” “果然好手段……”素节冷哼一声,半晌才淡淡道: “你接下来,可还有什么心思?” “三哥,咱们的计已然行了一半,那剩下的一半,便好得多了。”上金抬眼看着素节,目光冷静: “原本咱们的目的,便是将太子东宫与武媚娘的目光,全部都引到终南山处,彻底从宫中移开,这才便于咱们的人入宫与淑妃娘娘结下联系,不是么?” “如何?”素节立时转身,直直地盯着上金: “可有回信?” “有。” 上金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交与素节: “内里传来的消息。” 素节立时从他手上抓过来,撕开封口,便仔细阅读。好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口气道: “想不到母妃竟然受了这样的苦……武媚娘……好一个武媚娘!” 重重地,他将那封书信摔在案上,咬牙半晌,才道: “四弟接下来,却不知有何妙策?” “三哥且也莫急,虽则眼下一切情势不尽如人意,却也未必便是全盘皆输。还是那句话,要对付武媚娘,咱们便得有争有让,不逼不避,才是上策。”上金淡淡地走到一边儿,捡起地上一只完好的玉杯,起身,然后淡淡道: “三哥且看,你雷霆一怒,却在这一地碎片之中,尚可有只杯可保全身,何况是咱们?若是咱们能够步步谨慎,处处小心,那么必然能从这贱人的手下,活得一条生路,救了淑妃娘娘出脱生天。” 素节摇头,好一会儿才轻道: “但愿如此……只是要快,要快!最近……最近我常常梦到母妃,梦到她满面鲜血地对着我哭泣……要快……一定要快!” 上金深深弯一弯腰,却再不作他言。 素节叹了口气,看着殿外好一会儿,才扬声着人备下酒菜于后园,自己却领了路,跟上金一道往后园走去。 到了后园,兄弟二人坐下,上金便先起手倒了一杯酒与素节,看着他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轻道: “三哥,过饮伤身,少喝些的好。” 素节抬眼看着他,红着眼眶,半晌才轻道: “本宫……我从不认我是个什么善良人物,可是有一桩事,我却从未以为自己有错,那便是孝顺母妃……上金。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帮三哥把母妃救出来……只要你能救出母妃,你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一定答应你。” 上金淡淡一勾唇角,垂首,好一会儿才扬首轻道: “三哥这话儿,却是说得过了,咱们兄弟之间,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淑妃娘娘待上金虽无甚深情厚份,可也算不薄……这个忙,当帮。” 素节深吸口气,起手斟了一杯酒与他,又自满一杯,先敬过,兄弟二人一饮而尽,放下,然后他才道: “这第一步声东击西,你是已然成了。下一步,你却打算如何?” 上金点头,淡淡道: “三哥也知,武媚娘多年浸yin后廷,又是这等手段,咱们一点小小心思,怕是难逃她耳目,所以接下来,便是兵贵神速。 实不相瞒,一得到消息说派出去的死士已然尽数被杀之后,我便立时着手安排,着人入宫密查去了。 眼下已是五个时辰过去,所以迟则戌时,早则酉时,必然会有消息传入。三哥只管安心。” 素节长出口气,又忧道: “四弟神速,三哥自愧不如。可是眼下太极宫虽则没有这武媚娘在内,却也是重兵把守。何况这些年来,武媚娘与她手下那些人将整个太极宫经营得滴水不漏,咱们这些人便是再精干……这一时半会儿之间,未必便能轻易得到消息罢?” 上金点头,亦然道: “三哥所料不差,不过上金此番原本也不打算立时便可得消息。左右只要淑妃娘娘活着,那只要咱们能将人送进去,自然也就会有机会拿到关于娘娘的消息。” 素节点头,恍然道: “原来四弟心存高远,本来便是要冲着长久埋伏来成事的。” 上金一边儿斟酒,一边儿抬眼看着素节: “上金有一句话儿,却是埋在心里许久了: 三哥,这武媚娘打的主意是什么,咱们都清楚,难道你就真的甘心看着她成事?看着储位易主,却终究落入她手中?” 素节看着他,半晌轻道: “身在皇家,身为皇子,我不会,你也不会。” “是,我也不会。可有三哥在,我不会争。” 上金淡淡道: “因为上金明白,有三哥在,上金无论如何争,都是一个输字。可是上金认输,并非认输于李忠,认输于那两个小孽种。而是输于三哥。 所以…… 便算是存一口气罢!上金也要争这一把。” 素节看着他,突然淡淡一笑: “若有四弟这句话,三哥实在是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什么,三哥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担忧罢?毕竟这一统天下大权在手……对谁而言,都是一个太过巨大的诱惑。无论是对三哥,还是对我们这些人。 可是……” 上金轻轻道: “可是上金不会求这些的。因为上金知道自己的机会是多么渺茫,也知道自己若是能上位,那么头一个要对上金动手的,便是所有的朝臣与父皇…… 毕竟上金母妃当年做的事情……” 他闭口,不言,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所以三哥大可信上金这一次。若是实在不信,便是上金立下契书也不是不可。上金所求,只是要武媚娘身败名裂,死无全尸。 只消此事一成,那上金立时便挂冠求去,甘愿自贬为庶民。永失皇室之血。” 素节定定地看着他,瞳孔突然收缩起来。 是夜。 终南山,猎宫之中。 媚娘立在案后,正看着面前画卷,却听得一阵急匆匆脚步声响起。 因这脚步声实在太过熟悉,不由得她皱眉抬头,同时不意外地看到满脸意外表情的瑞安匆匆奔入。 “怎么了?可是治郎出了什么事?” 她心中一紧,也不待瑞安停下步子,便急忙从案后转身出来,迎向瑞安。 瑞安停下脚步,喘了口气,摇头: “主上目下一切安好,只是多少抱怨了几句祖制不允女子入春猎之中祭生的规矩,还是一路叨念着要改了这规矩才了了心思而已。 出事的是宫中。” 媚娘一怔: “宫中?怎么,忠儿又出什么事了?” “这一回却不是太子,而是雍王和杞王。” 瑞安定下神来,轻声道: “方将宫里的人传了信儿过来,说是留在掖幽庭中,易容成了萧淑妃的玉明姑娘拦下了宫外雍王府中派来的耳目……竟是杞王一手调教出来的人。 且还着他们去索了萧淑妃手书……幸得娘娘有先见之明,早在萧淑妃生前便着玉明姑娘好好儿习得了她的字迹…… 否则此次只怕便要坏了大事。” 媚娘心中一紧,向前一步,停下来,回首看着瑞安有些心悸的目光,轻轻道: “你的意思是…… 此番针对咱们这里的手法,却是他们刻意安排的?只是为了引开咱们的目光,如此一来,方可起声东击西之效?” “jiejie,别的不提,这雍王对jiejie的惧恨有多深,瑞安是最清楚的。所以当初得知那些对咱们下手的人竟是雍王所派,瑞安便觉得有些不对。 雍王虽则莽撞,可却也不傻,应当也知道此番所为,必然不能成事…… 可他偏偏也还是动了手,若说他是小孩子心性,虽则也说得过去。可跟这些日子以来,咱们接到的那些线报中所描述的他比起来,实在有些差远了…… 日渐稳重,心思深沉…… 这样的描述,与这样的行为,实在不合配。 但到底这些年来,他也是一贯的飞扬跋扈惯了,做蠢事也惯了,所以瑞安实在没有往这一面儿上想。 如今想来,他竟也是习得了这些手段了。” 媚娘点头,叹道: “以他的聪慧,这些手段,早晚都能学会。这一点,我虽意外他竟能如此进步神速,可也不怀疑他的本事。只是我终究还是有些可惜,可惜他这一身长材,终究还是要落个不良正用。可惜他这样的一个好孩子,终究还是要落入上金那个孩子的圈彀之中。” 瑞安一怔: “jiejie是说,此番之事是杞王为主导?可他又怎么能让雍王全心信任?” “正因是此番之事,素节才会全心信任他。素节虽则乖戾阴毒,可这孩子却是个孝顺的。事关其母亲,他便是明知前面是龙潭虎xue,怕也是要闯一闯。 何况他这些年虽则受着长孙太尉的调教,多少收敛了些性子,但到底骨子里的自大是没有少的。必然会让他放松对上金的怀疑。 而上金从小开始,便是事事处处不若总算是被皇后收嗣又立为储君的忠儿,与自小便受尽荣宠的素节,可说自幼丧母之后,便是一生尽皆受尽挫折。 而且他在弘文馆中,又不似忠孝两子这般,受到诸位朝臣们的尊重…… 只怕他才是这四个孩子中,最阴沉,手段也会是最绝辣的那一个。 若说素节是虎,那他便是狼,真正的狼。” 瑞安点头,轻轻道: “无论如何,jiejie总算是想在他们前面了。接下来,却该怎么办?难不成还一味纵容他们么?jiejie,这样只怕却是不好。” 媚娘点头,淡淡道: “我知道不好,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纵容……” 她转身看着瑞安,轻轻道: “你去想个法子,让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传入长孙太尉的耳中罢! 他本便是皇子之师,这样的事情,原本也就该由他来管的。” 瑞安立时会意: “是啊……眼下,也是时候替他找些事做一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