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九
大唐永徽六年正月十六。 上元节虽过,可立政殿里却总是不叫熄了灯。 原因无他,两位小皇子一个比一个爱瞧灯,大的那个爱,小的那个刚刚睁了眼睛,就更爱得紧。 于是李治便着旨,准立政殿牡丹灯不必撤下。 媚娘初时听闻此旨,也是无奈,于是便着令,传以立政殿里道: “主上恩赐,妾等当与天下诸儿共恩。” 于是便着令下去,自取其私钱数十万贯,乃购粮百万石、印启蒙之卷数十万册、购良笔好纸无数……更另共良帛数万匹,尽赏于大唐天下内外之中未满十岁之小儿。 乃传鸾令道: “妾为君上侧,衣食无忧,风雨无愁,然自念无功无德得蒙圣恩如是,故心实难安。 乃每着主上恩赏,则自愧不得功可居之,着以储,以念皇恩。 数载至今,乃今朝得天之幸,再为我大唐着泽延嗣,妾心喜之甚,又蒙圣恩得赐合殿之灯以供儿嬉,乃欢喜之余,忆及圣上每常多挂忧大唐小儿衣食教养,常谓不知可得人人衣乎,可得人人安乎,可得人人识乎…… 着今以一应之物散之,以求天下同乐,更求大唐子民安乐无边,子孙福绵。” 此令一出,大唐天下尽皆欢喜不胜,同谢皇恩。 …… 三日后。 太极宫,立政殿。 夜已深沉,德安却才传过话儿来,道因近日来边陲吃紧,李治与诸臣彻夜议事,怕是不能回立政殿安歇,还请媚娘早早儿歇下。 媚娘倒也没有什么难受的,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德安谢恩回太极殿侍奉,然后才转身看着明和道: “她们回府了?” “回娘娘,是。” 明和知道媚娘问的却是媚娘母姐,荣国夫人杨氏和贺兰夫人武氏,于是便低声道: “昨日夜里,咱们在并州老宅那处安着的人已然回报,道她们是连夜回的府。” 媚娘淡淡道: “如今得了封位,母亲怕是再也不能容忍那两位姨娘,还有哥哥们了罢?” 明和点头: “回娘娘,正是如此。老夫人一回府,立时便是对着家中的两位姨娘动了手。至于两位大公子…… 倒是没有什么动静。” 媚娘看了他一眼,却缓缓合了合眼,半晌轻声道: “现在没动静,是因为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对待哥哥们。 毕竟在她心里,哥哥们便是再千般不是万般不好,那也是应国公府的承嗣…… 她不敢动,也没理动。 所以想必……她眼下不言语,却是别有心思。 罢了,她们的事情,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只消莫闹到我眼前来,便一应都好。你且传话儿下去,务必要看好了她们,不要让她们再进京来胡闹。 不过……” 媚娘却是淡淡一笑道: “不过想来有元舅公和韩王两位下手,她们却是难离得并州半步。” 明和含笑,点头道: “娘娘英明。” 媚娘看了看他,却殊无半点儿笑容,好一会儿才又轻声问道: “韩王府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明和低声道: “眼下倒也是没什么大事,只是韩王似乎得了些消息,也很是对皇后的下落搜了一番。可因着到现在也没个结果,是故也是放弃了。” 媚娘闻得王善柔三字,却垂眸而下,半晌轻道: “眼下她如何了?” “回娘娘,依着法子治着呢,也不叫她死,也给她饭吃。只是每日里必然要抱了两个孩子到她面前去玩一玩,闹一闹,也按着您说的话儿,不叫她碰着一星半点儿,只把她关在栅栏里边儿,叫她眼睁睁地看着。” 媚娘抬眼: “你没有那么愚蠢,却抱了弘儿与贤儿去罢?” “这个自然,明和寻的却是宫外的孩子们,只是给换了咱们殿下的衣裳——论起来他们的父母也是欢喜得紧,入一趟宫,便赏了好些好东西。又不需要做什么事,只消抱着在那儿玩耍便好了。” 媚娘再抬眼,看着他: “可是她不会哭么?不会叫么?” “自然会叫会哭的。只是咱们却是将她高高儿地关在那阁楼之上,那些孩子虽也在阁楼之上,却到底与她之间隔了一道金水河,她便是哭,孩子们也听不着的。” 媚娘流转眼波却轻声道: “金水河虽宽,可你们为了让她看得见,只怕却也是要挑些窄的地方了……那便只有凝云阁。那里可别出什么乱子呢!” “娘娘安心,那里尽是徐太妃当年带进宫里的老宫人了,一个个都巴不得看着皇后被千刀万剐在眼前才痛快的。何况动手的,也不止是咱们。” 媚娘扬眉,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们寻了高手,封了她的哑xue?可据我所知,这影卫之中高手虽多,能够保证封她哑xue又不伤她性命的天下间也只有两人…… 若是为了素琴,德奖是肯的。可一来他到底是个正气汉子,虽则痛恨皇后这些年的阴毒,却未必便肯下这样的手…… 慕容嫣?你们却是怎么说动她的?” 明和含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 “娘娘果然明察,不过却不是咱们说服慕容姑娘的,是她自己出现,说是这皇后给天下间的好女子丢尽了脸,接着说出手便出手了。然后便消失不见。 自那日以后,她每逢旬日便会来一次,给皇后解上半日的xue,却不叫她真的成了哑巴,然后便趁着皇后痛哭之时,跑去酒窖里偷酒喝。再过半日看着皇后哭累了,这才来再封了她的xue…… 皇后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她每日里都可以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孩子,也可以每日里看着主上在她面前与几个最想看到的孩子玩耍…… 只是,她永远没办法走近,更没办法开口说一个字便是了。” 媚娘却不笑,只是盯着地面,半晌才轻道: “即便如此,也是便宜了她…… 若不是她,惠儿也好,治郎也罢,还有…… 还有我的嫣儿……” 提及早逝的爱女,媚娘便是泪意盈盈。好一会儿她才强忍着,轻声道: “你传我的话儿,明日起,把嫣儿的灵位摆在囚着皇后的牢笼之外,每日里焚香祭拜……尤其是灵位,一定要正对着她,让她日日夜夜,都面对着嫣儿的灵位…… 我要让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自己曾经对嫣儿做过的事情!” 媚娘轻声道。 明和点头,恭然称是。 次日午后。 当消息传到李治耳边时,李治正抱着李弘在太极殿里,一手批着新呈奏疏,一手抱着正跟着他念诵帝范的李弘。 听完了德安附于耳边的私语,李治扬了扬眉,看看德安: “你是说媚娘叫人刻嫣儿的灵位,摆在那个毒妇面前?” “德安只是觉得,这样会不会太过张扬……” “对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而言,皇后一直活着。对舅舅他们而言,皇后也是活着。知道了,便知道了。也无妨。 何况,这样对她来说,实在已是宽待。” 李治摇摇手: “媚娘做事自有分寸,你却不必过于涉入。” 德安应了声是,然后又轻道: “另外还有一桩事,这些日子以来,元舅公府中似乎颇有些动静,极为奇怪。” 李治正预备着拿起朱笔来,教李弘写一写字,却在听到德安的回报之后停下笔来,看着他: “说罢。” “元舅公府上安插在江南一带的诸支朱衣卫,近日纷纷被召返回京,似有什么大动作。” 李治微眯了眼: “此事媚娘可知道了?” “娘娘显是知道了,这些日子里,她新得训的几支影卫,已然潜入了元舅公府左右,只待寻机切入其中。” 李治点点头: “你也传令所有影卫,叫他们盯紧了舅舅府上的动静。易后之日日近,或有变动,可别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大乱子。” 德安点头,轻声道: “那主上,还有韩王那边儿抓着萧氏之事不放……却当如何?” “萧氏……” 李治摇头,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素节到底还是叫朕失望了。” 德安一怔,接着便立时悟道: “难不成是雍王殿下?可他为何……” 倏地,德安看着李治怀中乐呵呵地对着自己欢笑的李弘,明白了些什么: “他还是没有放弃……” “生于天子之门,又怎么可能放弃?” 李治厌恶地皱眉,然后摇摇头道: “罢了,也是合当有此一难。你且着宫中近来加紧了,务必将他与韩王之间的联系给断了。如此一来,或者他也能多少点醒一些。” 德安又称是,然后又道: “另有一事,主上,前些日子德安偶得闻一言,却是关于韩王与当年北门之变的事情……” 李治闻言,立时瞪大眼,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当年韩王叔不过与如今的弘儿一般大,又关他什么事?” “据说……当年虽则韩王年幼,确未曾与此事有关,可此事之因……似乎却因他而起。” 李治屏了呼吸,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是说……当年的宇文昭仪……” “正是。人言当年宇文昭仪,其心性智慧,一若后来的先帝淑妃,前朝帝女杨淑仪…… 是以才会高祖如此看重。” 德安轻声道。 李治咬了咬牙,下意识看了一眼怀中的李弘,轻轻道: “是啊……就算不为家仇,不为她自己……可为了她的儿子……” 他闭了口,好一会儿才轻道: “传朕旨意,着令韦待价暗中彻查当年之事!所有一应需用,尽由其得! 朕要的,只是真相!”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