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七
月色如水,星光如银。 媚娘抬眼看着天空中满满的银辉,一时间怅然不知所以。 缓缓地,她转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内殿。 她知道里面有人在等她,而那个人,也是她等了一世的男子。 可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一瞬之间,她竟有种感觉,她与他,竟是相距越形遥远了? 垂眸,良久,她再复仰首,又轻轻一叹,复垂眸。 好一会儿,她才叹息着摇头,慢慢转身,正准备走回殿中,一抬头却看到李治一身素衣,负手而立。 那样的淡然容颜,那样的平静眼神,似乎都是在向她诉说着一件事: 他一直在这里,永远不曾稍离。 慢慢地,她温和了双眸,徐徐上前一步,两步,三步。 最终,停在他面前,仰首,看着他。 他也只是看着她,一时不语。 良久,他才方道: “在你第二次回到我身边时,我以为,我已然将你拥入怀中,永不再离了。” 媚娘眼也不眨一眼地看着他,平静至极。 李治轻轻幽幽道: “可后来我发现,不是的…… 就算我将你拥在怀中,就算我得你全心之爱…… 你却依然不会永远留在我身边的。 或早,或晚,总有一日,你要离开我,亦或者,是我要离开你。 所以…… 我真的很在意,在意你与我之间,留下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回忆。 那是这些年来,一步一步,已然成就了我rou,我骨,我髓,我心的东西。 便是你…… 便是你,也不能毁了它们。” 媚娘垂首,目光微惭: “对不住,是媚娘太任性。 可是媚娘真的不想……” 她抬头,看着他: “真的不想看着治郎在看着我时,却总想着那些的事情。 媚娘就在你身边,不是么? 或者终有一日,生老病死,终要将我们分开,可但有媚娘一日在,治郎便永远活在媚娘心中。 难道治郎不是么?” 李治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是,但我却是个很贪的人,所以从一开始,我便不会能容得自己失去你的一星半点,便是你的回忆…… 也不能。 因为于我而言,那是造就了今日李治的一切过往旧痕。 我说了,那是我rou,我骨,我髓,我心。 若我剐rou剔骨,落髓失心…… 那我怎能还活着?” 媚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 好在李治本也不欲她回答,只过片刻,便轻轻叹了口气,淡淡道: “你为何要这般行事,总是有个理由的罢? 或可一言?” 媚娘紧闭双唇,良久才道: “唯有此物,宫中旧人皆识。 也唯有旧事重提,才能使王氏信得治郎已然绝情,下心对治郎断尽情意。 唯有王氏对治郎断尽情意,媚娘才能下手除之。 而唯有王氏离除,媚娘才能安心……才能安心治郎那一点点的怜悯,永远不会有变成儿女情长的机会。” 李治蓦地瞪大眼,复而又摇头: “罢了……竟是…… 罢了,那又为何,你要将它一分为二?” “菊花手笼一分为二,另有其用。一来是为了让王氏死心,二来,却是媚娘的一个小小试探……只可惜,如今看来,这试探却是无用。” 媚娘轻叹一声,目光迷离而犹豫: “又或者,它已然达到了它应当有的作用,只是媚娘判断失错了而已。” 李治一怔,看着她,轻轻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呢?若有完卵,重石击下,又怎会独一得保?” 媚娘看着这句话说出口之后,脸色先是迷惘,俄顷便立时瞪大了眼,一脸震惊之色地看着媚娘。 张了张口,他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蓦然转身,欲喊,却终究不曾喊得出声。 次日。 午后。 大宝殿内。 内寝之中,媚娘看着徐徐而入的明和,淡淡道: “可都安排好了?” “回娘娘话儿,已经安排好了。” 媚娘点头,淡淡道: “是不是觉得我这般做不合情理?” “娘娘安排,自有深意。” 明和只是轻声回话。 媚娘看看他,却不再言语,只是转身,看着前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你文娘jiejie那边,却如何了?” “……左不过,便是这一半日了。” 媚娘垂眼: “那便就看紧了些罢。抓好了下手的机会,别失了手。” “是。” 一声轻应之后,明和匆匆而下,只留媚娘一人留在原地,怔怔然看着前方。 …… 唐永徽五年九月中。 长安,太极宫。 立政殿中。 夜色如水。 瑞安平静地立在庭院中,看着天空中的繁星点点。 好一会儿,他才长出口气,目光中也映出点点星光抑或是水光,露出一个欣然的微笑。 接着,伸手,将白玉拂尘反手插入腰后,取下高帽,解开玉簪,一头乌发,瞬间凌乱风中。 而叫人惊奇的是,这一头乌发之中,竟隐隐有几络银丝夹杂其内。 瑞安浑不在意,只是默默地从腰间取出一丝细长素带,将头发于背后束起,额间系上素带,慢慢地,缓缓地,走入后殿小室之中。 素丽洁雅的榻上,安详地躺着一个女子,从头到脚,都被蒙在一块细细银纱之中。 双手交叠于胸前,她竟似睡着了也似。一头的乌黑长发,浑然若生的娇丽容颜,生前最爱的鹅黄襦裙…… 甚至就连她那一笑时总若隐若现的两枚小小梨涡,此刻也显得分外可人。 瑞安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似看到了什么叫自己害怕的东西一般,转头不忍看。可只片刻,他又回过头来,继续看着她,看着被银纱笼罩着的,那再熟悉不过的脸。 淡淡一笑,他叹口气道: “你到底还是先我一步走了…… 到底也是没能听我说几句心底儿的话,便走了。 也好,也好。” 他摇摇头,继续笑,目光也一发温和: “这样对你而言,也是个好结局了。 若是让你继续跟着我,跟着娘娘……” 他停了停,这才轻笑道: “只怕在知道了一切之后,却是要更加难过罢?” 垂眸,他又淡淡一笑,抬眸,目光温和,缓缓走到榻前,弯膝,弓腰,徐徐将那个曾经慧心玉质的女子,那个曾经名动太极宫的女子,那个曾经要为他披上嫁衣的女子…… 抱起。 接着,转身,一步一步地,他走出小室的门,口中,也开始吟着一首无名的歌儿: “吾本白玉身,一朝瓦碎堕轻尘。 天意有恩惠,赐吾复生化凡人。 虽为净尘物,时念天地造化恩。 奈何因果至,零落一生只影存……” 歌儿越传越远,越传越轻,直至听不到。 …… 片刻之后。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内寝。 李治忽然惊醒,一伸手之下,却似见不着媚娘在身侧,心中一惊立时起身,慌张左右寻找,却在看到廊下倚榻而坐,披衣而望头顶明月的那道单薄身影时,心中微定,便起身慢慢走过去,随手从一侧衣挂之上取下一件紫绣金凤游牡丹的广袖,轻轻披在她身上,也在她身边坐下,顺手将她拥抱入怀: “怎么了?” 媚娘头也不回,只是弱弱地倚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轻道: “她……终究还是去陪惠儿了。” 李治一怔,立时垂下头,只是默默地将她环抱在怀中,仿佛抱着李弘那般轻轻地拍着,晃着,然后也不低头,只是看着空中的明月,道: “你若是想哭,就哭罢。” 媚娘淡淡一笑,眼底水光涟涟: “哭什么呢?这也是这孩子的福气……早一步跟着惠儿去,她也少受些难心。” 李治沉默,只将她搂在怀中,将她的头脸整个藏在自己的颈窝之中。 片刻之后,他便感觉到了胸前一片guntang而湿濡的感觉沾满了衣衫。 次日午后。 大宝殿内寝。 媚娘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明和已然立在她身侧许久了。 她徐徐起身,缓缓坐直身体,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才轻道: “可是有什么消息儿了?” “是。” 明和点头,轻道: “娘娘所料不错,当年隐太子诸儿,确还尽存于世。” 媚娘蓦然抬头,紧紧地看着明和: “确定了?” “已然确定。” “皇嗣之身,非同小可,你怎么就能做得准?” “回娘娘,当年衔皇后娘娘出手相救之时,因着其时钜鹿王承义年岁仍在尚幼,不过三岁小儿,是故便将他的乳娘一并保下,送出京城。 六儿哥哥正是依着娘娘您的指点,先去当年宫籍册里查,寻着了这位乳娘,这才定准了这位乳娘的姓名容貌,证着了这一点。” 媚娘转头,看着明和: “宫侍籍册与宫妃籍册不同,依制却是要由皇后之下的四夫人所掌。 如今四妃只余萧氏,便是她眼下被囚冷宫,可宫中侍人,仍有忠于她的,你们怎么就能如此顺利?如此肯定,那宫妃籍册之上的东西,却非虚假?” “娘娘,您忘记了一件事,当年千秋殿,可是遭过一场大火的。且烧着的地方,正是宫人居所。” 媚娘目光了然: “这些东西,原本就应该是收在这里的……是谁取出来的?” “当年德、瑞二位师傅有先见之明,知道娘娘要设计萧王二氏相争,以火为利之时,便早早儿去安排了人,将一应要紧的物事都换了出来,好好儿地藏在宫人居中。” 媚娘淡淡道: “全部?” “全部。” 她不再言语,好一会儿又道: “那你们是如何借着这宫人籍册查出他来的?” “回娘娘,隐太子诸子之中,除去早逝的长子太原王承宗外,其他已知,只有一个四子武安王承训,亦即当年承乾太子近侍称心。 且他也早早被诛,是以只余四子,尽皆在世。” 媚娘木然道: “沉书是汝南王承明,当年神……当年皇后娘娘一手巧计,使得魏大人收其为义子,又得入房相门下…… 这么说还有次子安陆王承道,三子河东王承德,以及最小的钜鹿王承义……这三位尚且下落不明了?” “两位,娘娘。” 明和轻声道: “眼下已有一位,已然查明如今下落了。便是河东王承德。” 媚娘倏然抬眼,直直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道: “是谁?” 明和上前一步,轻声在媚娘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刹那间,媚娘目光圆睁欲裂,檀口圆张,直愣愣地看着明和。 明和点点头,目光中也是满满叹息,复又闭了闭眼,张开眼时,却是复杂已极: “这件事,你可向德安,或是瑞安提过?” “不曾。” “那六儿呢?” “六儿哥哥根本不及入宫。” “记得,此事万不可叫德安知道,也不可叫瑞安知道,明白么?” “娘娘……?” “别的事情还好,只这种事……若他们二人知道了,便等同于治郎知道了。 眼下,还是不叫治郎知晓的好。一定要存得紧些。” “是。” 看着明和徐徐出殿去安排一切的样子,媚娘突然就疲惫不堪地闭了眼睛: 治郎……治郎…… 我到底是该如何做,才能不叫你背负这上一代的仇恨与心伤? 治郎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