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二十八
唐永徽五年八月初十。 夜,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阿罗,好一阵才缓缓道: “你可是定准了?” “定准了。” 阿罗轻声道: “眼下整个两殿之中的消息,已然是越传越紧……只怕却是错不到哪儿去了。” 长孙无忌闭了闭眼,半晌才长叹一声道: “罢了……到底还是不能逃得过这一关么?” 阿罗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可以阿罗之见……此番之事,似另有内情。 毕竟两殿娘娘,都不是那种人。” “是,与不是,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的确都做了最不应当做的事情。” 长孙无忌徐徐睁开眼,半晌看着阿罗道: “你可曾想过,若非沉书不是外人,只怕眼下……这太极宫,便要沦入韩王之手了。” 阿罗沉默,又是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主人的意思是……” “逃是逃不掉的。那就好好应对着罢。只是可惜,那个武顺,到底也不是什么真正可用的棋子。” 长孙无忌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才道: “也罢,这样的女子,便是坐上了妃位,也无妨碍她那个meimei一登后位的本事。那便索性闹得再大些罢。” “主人的意思是……” “这个女人好好留着,后来有大用。眼下最紧要的,却是要将整个宫中的形势好好控制着,务必不教这事闹得大发了。 如此一来,或者还是有几分机会的。” 阿罗挑眉: “主人的意思是要将此事包着?可依王萧二氏那样的心性,怕却是难。” 长孙无忌轻道: “所以老夫才说,这武媚娘留不得……眼下只是这等巧施一手,她便已然将这两宫陷入一个必杀之局。 甚至将老夫也算在内,逼得老夫不能保下两宫……唉! 若是这等女子留在主上身边,日后若是她比主上早归极乐倒也还罢了。若是一朝她起了什么异心,又或者主上身体有恙…… 怕是要坏我大唐基业了。” 阿罗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点头,然后道: “那主人的意思,是要切断了万年宫与太极宫里的联系?” “此番事能至此,想必也是主上从中暗助的。否则单凭一个武媚娘,她眼下也还兴不得那般大的风浪。是以自然是要设法断了这两边的联系。 你也这两日寻了机会入内,去见一见王皇后,便传我之言,叫她稍安勿躁,务必安定下了心,等着萧淑妃处一切事情真相大白了再行动手也不迟。 有老夫一番话,或者她还会等一等。如此一来,好歹也算是保住了中宫。 至于萧淑妃……” 长孙无忌眉目之间一冷: “原本就只不过是个影身,保不住,也便保不住罢!只要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好好儿地,她…… 也算是一世富贵,天家无亏于她了。” 阿罗沉默,轻轻点头,便快速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 太极宫中万春殿外。 阿罗的影子出现时,那个早早接了信儿,焦急地等待着的小侍着实是被吓了一跳的,然后便立刻迎上去,急急道: “罗大人可来了!事情可大了!” 阿罗眯了眯眼,看看万春殿里,不由轻道: “难不成今夜便要动手?” “那倒不是……” 小侍咽了咽口水,轻道: “听那边的人说,已然是定到了八月十五仲秋之夜里了。” “那便还有五日时光,你却这般急是为何?” “是皇后……皇后她这两日里,一发的不正常起来。一言一语,一动一静,都似是有些疯魔了。” “疯魔了?” “是……她这些日子里,就只让那个近身的侍官儿跟着,旁的人一概不听不理的。昨日里有一个咱们的兄弟好心,想上去劝一劝点一点她叫她莫急,且与元舅公商量过了再说…… 结果她也不知是听了那个侍官儿什么话,当场就把那兄弟给当了内线,抓起来好一番拷打……就在刚刚小的还去看过,那兄弟离断气儿,也就只差那么一口了!” 说着说着,那小侍便落下泪来。 阿罗闻言,不由微恚道: “她也真是……一发糊涂了。 就算是别人算计她,咱们主人何时算计过她? 无论她王氏一门如何作怪,咱们主人不还是时时刻刻,保着她么? 如今咱们兄弟劝她一句好的,她不领情也就算了,还打得人这样……却是什么意思?” 小侍见阿罗动了真气,却也道: “其实若论起来,也不怪娘娘的。只是娘娘这几日里也是奇怪……平素里向来不这样的,这几日却是疯得紧…… 罗大人,小的在想,会不会是有什么人又似前番一般,对她下了什么药了?又或者是前番的药性未退,如今又犯了?” “你这话最好别乱说。” 阿罗正色道: “前番之事,当时内内外外那般些神医都验过了,说明了那只会叫她一时不清醒,药力一停,立时恢复的。 再者若说这些时日又有什么人下了药…… 你可想想,这些日子因着那件大事,元舅公可是着了咱们兄弟,把千秋万春两殿一应供应都给锁在了手心儿里…… 你这般说,岂非是在怀疑咱们兄弟里有内线?” 那小侍一怔,想了想倒也是,便点头道: “如此说来…… 这皇后真是被那武媚娘给吓疯了,居然眼下谁也不信了。 那咱们可怎么办?” “且先不论……眼下主人说了要我设法与皇后一见,与她谈上一番,将咱们主人的心意传了与她,叫她不必心慌。 如此一来,或者可让她平定心绪,不做什么傻事出来。 自然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了。” 阿罗平静地看着万春殿内,慢慢道: “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可能安排?” “这……” 小侍想了想,却抬头道: “今夜却是无奈了,但明夜却是有机会的。只是要劳动着罗大人等在宫里了。” “无妨,凌烟阁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会在那里等。 只是你切记,切记…… 在我见皇后之前,万不可叫她见着别的人,明白么? 否则只怕要坏大事!” “是!” 小侍应了声,便立刻转身而离,只有阿罗,留在原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万春殿内,接着喃喃说了一句: “事成与否,就看你了……” 然后,便转身离开! …… 当夜子时三刻。 万春殿中。 寝殿内,原本就睡得极不安稳的王皇后一身冷汗地惊坐而起时,立刻就发现了那道如幽灵般立在殿外的身影。 她想尖叫,却始终尖叫不出声,只能颤巍巍地找着那条拴在床头的示警铃绳。 可手刚刚碰到那流苏穗子,就听到一阵轻轻的细语传来道: “娘娘不是想见沉书么?沉书应召而来,娘娘难不成却是设计着要拿下沉书?那可就没用了…… 沉书虽然身居人仆,可倒也知道忠主。 若是硬被娘娘拿下,自然不会答应说那些从来不曾发生过也不会发生的事。” “你是……沉书!?” 王皇后颤抖着问,心中不知该悲该喜,大惊过头,反而忘记了此刻这么一个外府男丁在内寝之中,有多么的不合礼法,只是怔怔地问。 “是。” 王皇后颤抖着手撩开了纱帘,远远一瞧—— 是的,没错。 她心里更加惊惧,却急忙向后一退,待要再度摇铃,却被沉书轻止道: “娘娘,此刻沉书身在娘娘殿中,但好歹也无人知晓。不过此番若一旦惊动起外人来,自然会被人怀疑与娘娘之间是否有什么暗谋…… 娘娘果然要冒这个险么?” “你以为本宫会怕你这样的危胁么?你以为本宫不知,你此番入内,便是为了与萧玉音那个贱人图谋篡位么?” 王皇后冷笑一声。 沉书却轻轻一笑道: “娘娘,若是沉书此番入内果然是为了这桩事……那么娘娘想过没有,为何沉书此刻却无端端地跑到娘娘寝殿来呢?娘娘眼下伸手一拉,立时便是警铃响彻整个太极宫,那么娘娘所知道的,所谓韩王府与千秋殿密谋仲秋成事的消息,岂非便成了假?” 王皇后突然一身冷汗: “难不成是今天……” “不,不会是今天,也不会是仲秋……事实上,这一天,永远不会来。 因为这一切,都不过是萧淑妃放出的假消息,一个意图在成事之后,拿来倒栽在我家主人身上,为她儿子谋个干净名声的假消息。” 沉书淡淡道: “娘娘,您想过没有,若果然是我家主人有心成事,怎么会到此时,太子东宫还没有任何动静呢?” 一句话,却叫王善柔的心冷静了下来: “你想告诉本宫,此番之事,与韩王半点关系也无?你觉得本宫会信么?” “娘娘会信的,只要娘娘听完了沉书说的话就会信。” 沉书淡淡一笑。 半个时辰之后。 万春殿的后花园中。 已然有了近侍守在身边的王善柔,已不复方将初见沉书立于内寝时的惊惶,此刻,她只是沉着脸,平静地看着沉书,好一会儿才轻道: “你是说……此番之事,实则都是萧玉音那个贱人放出来的假消息,意图将本宫说成是与你韩王府通谋连串,谋位图逆的首犯,然后再借着陛下之手,将本宫废掉? 你觉得本宫会信你这样空口无凭的话么?” 沉书淡淡一笑,轻道: “娘娘必然是会信的。因为这个。” 一边说,他一边从袖内暗袋中,取出一样东西。 王皇后见着之后,立时变了脸色: “这……” “娘娘宫中的令牌。这是沉书于一个时辰之前,在跟着沉书入内里的一个亲近小侍身上搜出来的。 说来也惭愧,此獠也是我韩王府的家生奴才,想不到他竟也被收买,一早便将这东西带在身上,只等着一朝事成,便在我身上放上此物,以此来污构沉书是受娘娘所邀,入内谋事的。” 王皇后只觉全身发冷,玉指葱葱拿起那块令牌,半晌倏地转头去看那近侍。 近侍会意,先行了一记礼,便立时双手取来验过,然后也不由擦了一擦额头的汗: “娘娘,确是咱们殿里的东西,而且还是只有娘娘才能亲发的金令……这等东西,咱们整个万春殿上下也不过两块而已。 一块之前与了太子殿下,另外一块在小的身边……” 他一边说,一边从腰里取了下来,拿与王皇后验看,一边轻道: “如此一来,只怕却是太子殿下那一块了…… 娘娘,这人可是居心恶毒了! 这中宫娘娘您的金令可是至宝,与陛下所赐的金令一样,赐下赏来都是要登录在册的。这东西眼下,便是挂在太子殿下名下。 一旦若是事后真被人抓了出来,那必然是要连太子殿下都给扯进去的…… 这……这……” “废储,废后……好计量,想来这样的计量,单单凭一个萧淑妃,是做不出的。 但眼下又确是她在行事。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 有人在背后替她出主意拿方式,她也不过是充当了一个出头之兵而已。” 王皇后不动声色之间,已将金牌捏得死紧: “你怎么就敢肯定,此番必是武媚娘?” “因为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宽以待人的女子。当年娘娘尚未入宫之时,这武媚娘便已在后廷服侍。所以沉书也是约略听过她的一些手段的。 恕沉书直言,沉书实在不能相信,一个会为了自己结义金兰的所谓宫中姐妹斗倒了先帝宠嫔,顶着半边京兆天下的韦氏昭容的女子,一个会将娘娘的宽怀恩度,给她第二次侍奉当今陛下的恩德视为无物,狠心下手暗害娘娘,使得娘娘多年无嗣的蛇蝎妇人,一个时时刻刻盯着娘娘后位,日日夜夜记着大唐凤仪的野心女子…… 会真的肯原谅娘娘与萧氏曾经对她的亲生女儿所做的一切。 即使……娘娘并非是真正害了她女儿的凶手。” 沉书轻轻一番言语,却说得王皇后变色,半晌才抬头冷笑道: “你家主人叫你来,就是为了让本宫相信此番之事,是武媚娘从后指使,萧淑妃前行,与他半点无关的么? 那还是省了省这份心罢!本宫却从不以为,你家主人会有这等好心呢!他打的什么算盘,不要以为本宫什么都不知!” “娘娘知道,娘娘当然知道。娘娘知道,所以娘娘就更应该清楚,既然我家主人有此雄心,那么又怎么肯就这般不清不楚地被这样的人利用,成为她登上后位的垫脚石? 又怎么就肯受萧淑妃这计,做些损人不利己之事? 尤其他明明知晓,此番的事情背后,还另有黑手?” 沉书轻轻道。 “你说另有黑手?” 王皇后睁大了眼,寒意浸浸地看着他: “你倒是说说,本宫倒也想听听…… 放眼大唐天下,还有谁能有这等本事,让武媚娘甘心与之为伍,让萧淑妃情愿背下这锅的? 还是说,你想告诉本宫,你所谓的黑手,就是当今陛下?” “当今陛下虽有此能,却未必肯……毕竟陛下虽则被那武媚娘所迷,却未必糊涂到没想明白,这后位之上坐着谁,才是最合适的。 不过有一个人,却未必会如此…… 虽则眼下看来,他时时刻刻,事事处处,都在为娘娘着想,都多少也保着娘娘…… 可是娘娘,他到底不是娘娘的母家人,他也有自己的一宗一族甚至一派亲故要顾。若是娘娘与太原王氏一系挡了他的前路…… 他又为何要继续忍下去? 前番中书令柳老大人之事,难道娘娘还没看明白么? 一个武媚娘,哪里来的那般大本事,能逼得堂堂中书令自退? 那个上表奏事的狄仁杰,又是朝中哪一位的得意门生…… 娘娘,还用沉书说明么?” 王皇后的呼吸,突然停住了。半晌,她才悠悠地,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吐出四个字: “长孙……无忌。 可是……为什么?” 她迷惑地,又似乎有些明白地看着沉书: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选择萧玉音,要选择那个他最痛恨的武媚娘……” “因为萧氏式微已无男丁,武氏贫贱不堪大忧…… 因为她们都不是娘娘您,都不是出身大家,根荫深厚,并且也会在日后一朝太子登帝之后,必然会将王氏门楣更耀一步的太原王氏宗女出身的皇后娘娘您…… 因为他知道,一旦由着娘娘稳稳坐在后位上,一旦由着太子登位,那么他长孙氏和关陇一系的泼天富贵,也就将即刻终止于太子殿下登帝为储,又或者是当今陛下驾西的那一日了。” 沉书轻轻道,同时看着皇后的瞳孔,猛地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