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八
次日午后。 麟游行宫。 正殿之内。 正撩袖细书的李治闻得德安回报,一时间停下指间紫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德安轻道: “你说的这些,可是你亲眼所见?” 德安轻声道: “非亲眼所见,但放在丽正殿中的……” “够了!” 李治重重放下笔,转头正视着德安,轻声道: “他是朕的儿子,朕最了解他的品性!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何况太子东宫之所,乃属他所有……这些事,以后你们还是少插手的好!” 德安闭口,半晌才道: “可是主上……” “朕说够了!” 李治轻声道: “够了。” 德安不敢再言,只是讷讷地点点头,退下。 李治长出口气,突然觉得全身疲惫,颈间也是微微酸痛,忍不住便问道: “媚娘眼下却在何处?” “回主上,正在内殿里,与李夫人叙话罢?” “传驾。” …… 片刻之后。 看到李治匆匆走入,面色不好的媚娘,一时间有些不安地抬头,想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便发问。 李治快速走到她跟前,也不言,也不语,只是沉默地立在她身边,目光侧垂着望向地面。 媚娘转头看了看素琴,素琴会意,立时起身告退,李治到底也是不能免得了应有的身分,好好儿地回了礼,着人好生送了她出殿去后,一待左右无人,便整个人紧紧地抱住了媚娘,将自己的面颊深深地埋入媚娘的肩窝之中。 媚娘吃了一惊,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于今日的她而言,已然是太过宽大,早已双手搂抱不住的脊背,然后轻道: “治郎这是怎么了?怎么心绪不宁的样子……” 李治不说话,只是固执得像个抱到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的孩子一般,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再也不发一语。 媚娘张了张口,却也沉默了,好一阵儿才轻道: “坐下来罢……” 李治这才想起,媚娘腹中还有一个孩子,于是急忙抬头,有些内疚地看着媚娘,却被她的一记笑容温婉而化,心情也顿时好了一点,点点头,默默地跟着她一道走入内寝,坐在榻上,便整个人倒向媚娘膝头,安静地躺下。 媚娘伸手去轻抚着他的头发,他头顶的冠冕,良久不语,好一会儿才道: “治郎这冠冕可是重,要不要摘下来,媚娘与治郎松一松头颈?” 李治将脸埋在媚娘小腹之前,转了个方向,将脸颊贴着那似乎在微微颤动着的小腹,感觉了好一会儿,才心情平静道: “好。” 媚娘淡然一笑,伸手便去替他解开冠冕,交与暗中服侍着的明和,然后又自从明和奉上的梳妆盒里挑了一支玉夹宝珠篦梳来,散开李治的乌黑长发,细细地梳理着,一遍,又一遍。 雪白泛着微粉的指尖,夹着雪白镶着淡杏色宝珠的玉梳,慢慢地,慢慢地,滑过李治如夜如墨般发亮的乌发间,一时间,只教旁边立着的明和看得也是心静如水,再不生波澜。 梳了好一会儿,媚娘才轻问道: “治郎可好些了?” “嗯。” 李治闷闷地回答,却也觉得实实在在是提了些精神出来,便轻轻点头道: “好些了。” 媚娘点头,又轻道: “那……治郎可愿意说与媚娘听一听,到底是谁叫治郎这般不快了?” 李治点了点头,又复摇摇头,轻声道: “都过去了,不想说……” 媚娘点头,又道: “治郎不想说,便不说罢。不过治郎要是想说的时候,可要记得,媚娘也在这里呢。” 李治点头,轻道: “我知道。除了媚娘,我也本不想与别人说这些的。与他们又无关。” 媚娘含笑点头,放下手中梳篦,轻抚着李治的头道: “治郎知道那就好了……只要治郎记得媚娘还在……那就好了。” 李治点点头,又往媚娘怀里闷了一闷,然后好一会儿发出些模糊不清的声音道: “媚娘,你觉得……我是一个好父亲吗?” 媚娘一怔,却失笑道: “治郎好没端端的,问媚娘这个做什么?要问,也是该去问孩子们罢?” “我就是想问你。你说说吧!” 李治执拗地道。 媚娘摇头,心下已然明白了几分,思虑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于此事之上,媚娘与治郎一般,实实在在无甚说话的权利…… 不过有一桩,媚娘倒是实实在在记得的。那年弘儿初诞之时,治郎可是费尽了心思为弘儿预备下一切的呢!” 李治抬头看着媚娘,茫然轻道: “弘儿不必说……别的孩子呢?别的孩子如何看?” “那就要问那些孩子们了。” 媚娘温柔地看着李治,伸手轻轻贴在他的脸颊之上,俯视着他的双眼: “不过有一桩事,媚娘倒是知晓的……若非治郎,那这些孩子,便是无论如何也再生不到这世上的。更加不可能有这般机会,经历这些悲欢离合,人生乐苦。 治郎没有将他们自幼抛弃,更没有似那些前朝帝王家的毒父辣母一般,就此将他们做了货物一般处置…… 便已然称得上是慈父了。 只是这个慈字,毕竟是身为天子的你所有的……所以自然有所局宥,不可能与平凡家父一般无二。 而这一点,只怕这些孩子一生也未必能懂。 所以治郎,这身立天子之位上的人,才会要称孤道寡…… 因为他们就真的只是孤家寡人而已,不论是父母,亲朋,兄弟,姐妹,儿女…… 无一可靠,无一能够完全依仗的。 天子身为天之子,自然只能把这天整个背负于自己肩上,却是再也不能找了旁的人与之一起背负的。” 李治看着媚娘,半晌却突然轻笑起来: “哦……这么说,我是真的千古第一运强之主了,是不是?” 媚娘睁大眼,看着李治,一脸不解。 他含笑道: “难道不是么? 从我登位为储以来,父皇兄长,对我百般照顾,百般爱护;叔伯之间,也多有亲好;更不必提全力助我的舅舅……无论我如何任性如何胡闹,他也一定持我到最后…… 还有你……” 李治伸手,轻轻而紧紧地握住了媚娘的手,动容道: “这些年来,一直都与我并肩而立,不弃不休的你…… 居然能这般得你们相助,我不是运强,又是什么?” 媚娘心中一动,喉间一哽,好半晌才目光中微含着水气道: “是呀……治郎真的是实在运强……这样的运强之主,千年难遇一个呢。” 李治看着媚娘,突然笑了起来…… 那般的笑容,是只有她才见过的,天真的,可爱的,淘气的,甚至是有些没心肝的笑容…… 那是已然足有十年未曾再见过的,属于晋王稚奴的笑容…… 也是属于她武媚娘独有的笑容。 次日晨起。 媚娘松垂着头发,就送走了经过了一夜休息,恢复了精气神的李治,然后转头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明和唤了瑞安来。 不多时,瑞安依召匆匆而入,媚娘头也不回地轻声对他说: “文娘一个人在太极宫里,虽说有你近心的人照看着,可到底你也是不放心,回去罢!回去后,好好儿看看宫里到底是哪一位皇子,近来过得不甚如意的。 明白我的意思么?” 瑞安抬抬眼,看看她,却不作声。 媚娘等不到回音,先是一怔,接着回头一看瑞安,立时目光锐利: “是谁?” “……东宫昨日传来消息,说是永安欲行刺太子殿下,结果被太子殿下当庭诛杀于殿内了。” 媚娘怔怔地听了半晌,好一会儿才轻道: “为什么?” “……有人告诉了太子殿下,此番娘娘与代王殿下受毒之事,到底是谁在中间落手的。” 瑞安低声道: “娘娘,这也不能怪太子殿下,便是他与皇后之间无此仇怨,怕是也难容得这样人在身边的。” “可那也不能亲自动手杀人!” 媚娘正色,厉声轻道: “你可知这国储染血,是何等不祥之事!?原本治郎便对太子上位之事心有芥蒂。何况近来我虽不知前朝多事,却也听闻前朝对太子诸番行事多有不满…… 若是此事一旦招摇开来,怕是太子地位更加不稳! 这个忠儿……真是……” 媚娘气急道: “这孩子……唉! 他怎么就不明白治郎一片苦心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么大的事情,治郎宁可瞒着我,与我这般隔气,也不愿轻易动了他的身边人…… 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想过没有?!” 瑞安叹道: “太子到底还是年轻,这些事,竟是从未想也未细品过的。否则又为何想不到若果然如此,日后于他行走前朝后廷之间,必然会有些麻烦缠身的。” 媚娘摇头,轻轻恨恨道: “是啊……不过也不能怪忠儿…… 要怪,也只能怪那永安与他背后的主子,实实在在抓这机会抓得准狠……竟是正抓在了治郎与太子最不能切的一点心结之上……” 媚娘无奈地一摇头: “难怪治郎昨日来时那般颓然,这不仅止伤的是父子之情,还伤了治郎这份难得的苦心。不成,此番之事,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治郎的一番苦心白费……” 媚娘想了一想,突然轻道: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已近寅时三刻。娘娘,说起来您还是早些歇歇罢!到底您腹中还……” “我呆会儿自然会去歇着,只是我要手写一张便笺,你拿了,现在便去前殿找一个人,将这便笺与他看了,便速速焚尽。 明白么?” “瑞安明白,不知要叫何人一观?” “英国公,李绩。” 媚娘轻声道。 …… 片刻之后。 前廷金殿之下。 一处小角门边。 好容易等得李绩前来的瑞安出了口气,将媚娘的嘱咐一一说与李绩听过,然后才将便笺出示与他。 李绩快速地扫了一眼,脸色一变,又仔细定神地看了一看,然后才抬头迟疑地看着瑞安: “敢问瑞公公再说清楚些……这是昭仪娘娘着老夫看的?” “正是。” 瑞安正色道: “娘娘所嘱,瑞安不敢胡言。” “可……” 李绩欲言,却又止,想了一想,倒也明白,点头叹道: “原来还是为了主上与东宫……罢了,也是难得娘娘一片苦心。还请瑞公公回娘娘的话,老夫自会依娘娘之计行事。” 接着,便与瑞安各自做别。 目送着李绩离开之后,瑞安立时便将那张便笺取出来,淡淡地扫了一眼上面的寥寥数字,便将之引燃,看着那些墨字在火苗中渐渐失色,终于虚无—— 今日朝后,请与元舅公相议昨日宫中所传流言:东宫侍永安,乃为本宫强逼之下,太子无奈诛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