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中有计,计有连环四
次日午后。 麟游县。 凤泉池行宫。 媚娘正抱着李弘在殿下玩耍,一边儿看着庭中侍者来去,各自取了东西备着不时李治驾返后使用,却突见明和匆匆奔入。 媚娘也不待他行礼,便先道: “可是外面出了什么大事? 别是那些灾民们出了些什么事罢?” “回娘娘,却非如此。” 明和赶得紧了,喘匀了一口气,才道: “灾民们安置得倒也妥当,何况又有娘娘先行拨助之物,自然无事。 可那些死难卫士的近亲们这陆陆续续都赶了来……” 媚娘立时会意: “可是有闹事的?” “正是。其实真论起来,这些卫士之中,除去三五十个是真因着方将交值,累得太过而困眠于舍中,竟难得逃脱外,其他的全都是因着自己慌不择路自行逃脱,结果反而落入水难之中的…… 便不治他们个不忠的名儿也是足够株连九族的。 可偏偏主上心仁,竟着令厚葬。 唉!这不厚葬还好,一厚葬,竟惹得那些近亲们个个都直了理壮了气地来前闹,要求多赐钱帛以恤下呢! 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媚娘摇头,却道: “你这般说便不是了。 须知大灾之前,逃生乃是人之天性。 你若强要他们扭了天性,却非是难为他们么? 何况此番毕竟死伤众多,治郎也当赏些东西下去,赐恤一番以示恩德的。 只是他们这般闹着确是有失体统……” 媚娘沉吟一番,而后道: “你且告诉本宫,那个薛仁贵,可有什么女眷于侧不曾?” “倒是有个女子跟着他左右…… 不过看起来也是奇怪的。” “奇怪?” “可不是? 这女子不知什么来头,说是近侍罢,那等气度,竟是寻常大家千金娘们也难及的;可若说她是什么大家千金罢…… 哪家的千金会这等没名没份地跟着一个出身贫门的种田郎?” 媚娘抬眼看看他,却淡淡道: “自古英雄不问出身…… 真英雄者,有几人须问出身的? 你可是小看了他了。” 明和急声称是,又道: “娘娘圣明,明和之意,却非瞧不起这薛家郎将,只是这跟着他的女子,实实在在地,不似普通人家。” 媚娘点头,思忖片刻乃道: “原来本宫只是想借一借耳边风,提点一下这薛将军,替自己再挣得一份功劳的。 既然你说如此…… 那你便请治郎去点一点这位英才将军罢! 至于本宫…… 实在是很想见一见这位姑娘。 你可安排一番,立时召她来见本宫。 明白么?” “是……明和明白,正巧这位姑娘做点心的手艺可是京中难得一见,正正好地请了来,与娘娘添些新样点心试试。” 媚娘点头称好。 媚娘所求之事,李治自然立时办到。 是故不多时,明和便来回了消息: “回娘娘,主上已然召了那薛礼入内暗示他去抚慰那些死难卫士之亲了。 而且也实实在在地着户部侍郎与他一道,名着是那个户部侍郎主事,实则却是全权命他理治此事。” 媚娘这才点头道: “有户部侍郎在,他总算也是带了个钱袋子在旁边。 何况有治郎的话儿,又有户部替他做个挡牌,此番办起事来,他也就有些底气了。 治郎也总算是看重他。” 明和点头,又轻声道: “娘娘,还有一事,那跟在薛礼身边的小娘子,已然请了入内来。 娘娘可是立时便要与她见一见?” “便请进来罢!” 一声令下,不多时,一个衣着素净,却容姿仪态,尽皆非凡的姑娘袅袅婷婷,如云般翩然行入。 见了媚娘,她落落行礼,举止言谈之间,尽皆大家风范。 媚娘只大略扫了她一眼,心里立时便有了底,于是立时看向明和。 明和会意,立着诸人退下左右。 直到左右尽摒,只余明和之后,媚娘才轻声问道: “却不知小娘子是姓柳,还是姓王?” 媚娘这一问,吃惊的却只有明和一人,那姑娘却娉娉而立,无半点儿心慌之色,只是音如莺啭轻道: “娘娘慧眼,小女子闺姓柳,小字映春。” “新柳青青巧映春……果然好名字。” 媚娘点头,赞了几声之后才又着明和赐座,尔后问: “你是河东柳氏之女,却不肯报自家门…… 想来也是有些隐情在内的。” 媚娘此言一出,那柳映春便变了面色,媚娘挑眉,轻道: “河东柳氏,何等出身…… 只怕薛将军虽则英才纵世,也难得入柳家小娘子父母的眼罢?” 柳映春微微变了些神色,却依然不言语。 媚娘淡淡一笑,轻道: “可叹小娘子一番痴心,竟便是舍弃了这高贵门楣本姓,也要跟着薛将军做一对神仙眷侣…… 只是依本宫看来,薛将军眼下,却还不能给小娘子一个名分…… 小娘子便这般委屈着,不觉得难受么?” 柳映春抬起水波般的眼,看着媚娘,半晌才轻柔问道: “娘娘,映春有一言,却不知敢言与否。” “小娘子但有所言,本宫自然听闻。” “娘娘,若真当论起来,当年娘娘也是应国公之女,也算是高门贵第。 便是后来无意之间被困深宫,本也有大好机会,可离之而去,另觅良配。 何故而今落得这等受尽辱名之境,也要留在宫中?” 媚娘一时哑然,看着这小女子半晌才轻道: “你以为本宫是为何呢?” 柳映春淡然一笑: “在映春所见,却是与映春一般,只不过是困于一个字罢了。 说来说去,古今女子,无论如何才华纵世,天赐之娇,也难敌此一字而已。” 媚娘立时便微睁圆了眼,好一会儿才叹道: “好…… 好一句只是因于一字而已…… 好……” 她轻叹了几声,半晌才道: “但有姑娘此一言,本宫也算是识得人物了。 知音如此,本宫实在是应当替姑娘好生筹谋一番。 只是又担心姑娘会不会……” 她言于此,便微微一停。 柳映春会意,轻起身乃道: “若得娘娘成全,映春感恩不尽。” 是夜。 行宫内寝。 李治入内之后,便一壁除衣,一壁问着坐在榻上,手持书卷却沉思不止的媚娘: “听说你今日召了那柳氏入宫? 可有什么事?” “倒也没有…… 只是希图着能借她之力,一来相助一番这薛将军,二来……” 媚娘停了停,半晌才迟疑道: “二来也是想着,若她果然如所报一般,为氏族所不容,那么若是能得她为助力,将来于柳氏一门之事上,也是好的。” 李治叹了口气,由着德安替自己易替了寝袍,这才上榻除靴,坐在媚娘身边,轻轻将她搂入怀中道: “看样子是不成。” “嗯……” “她可是不愿?” “倒也未曾露得此意,只是……” 媚娘迟疑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媚娘每每看着她,就想起当年被逼离宫的事情…… 所以……” 李治立时伸手指轻轻点住了她的绛唇,点头道: “我明白。 我明白…… 你这一切,说到底也都还是为了我。 薛礼之才,实在难得,可他到底眼下心之所系,却是氏族之女。 你担心若是柳氏一心谋划,那薛礼难免会与其他那些渴望着结交贵亲,与氏族相姻的人一般,落得终为氏族之用。 是故才想着试探她一番。 可这一试探…… 你怕是试探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罢?” 媚娘看着他,轻轻点头: “正是…… 她…… 她竟似半点儿也不疑我似的。 只要媚娘说的话儿,她竟一一婉拒…… 这叫我……” “也是……难怪你会担忧。 毕竟眼下你与河东柳氏一门,可说是不死不休之态。 她虽已被家族所斥,却终究未曾除得这个柳字,何况便是除了氏,她也到底流着柳氏的血…… 若是她有心结交与你,再将中间关窍透与河东柳氏一门,那你一番苦心,也是白费。 她竟是一一婉拒,显是不曾有半点儿昧私于你,利用你的心思…… 可见其性纯良,非是那等心计深沉的氏族女。 你会怜之重之,又兼不忍之心,也不奇怪。” 媚娘垂眸,半晌才轻道: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的…… 只要媚娘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替媚娘为事,那么立时媚娘便能向治郎请了命,赐了实位高爵与薛礼,那么她为了夫郎前途,必然欣然而受的。” “可你终究没有请。” 李治轻声道: “因为你也不想她看你不起,也因为你在她与薛礼二人身上,仿似看到了当年的我与你,是不是?” 媚娘无言,默默俯于李治怀中。 李治环而之她,轻抚其首,半晌才慢道: “媚娘…… 你已然做得很好了,比我希望的,甚至是比舅舅他们希望皇后所能做到的,都做得更好了。 实在不必再为此纠结了。 这一桩事上,我真的希望你能随心而动,勿要纠结到了一个转不得的地步。” 媚娘半晌不语,良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